第22章 二十二
二十二
蘭草香靜默流淌,代王撥開我眼前濕冷的發絲,向天子發問:“臣記得平明過後,陛下從長樂宮出,是默許了此罰?”
他的手臂很穩,我指尖逐漸恢複知覺,輕輕牽他衣緣。
劉恒平日的清靜随雪水一同消逝,語意激烈,甚至隐含質問。
“陛下是這樣做的嗎?”
我啓唇數次,才順利發出點聲,“王上,是我的決定,我的罰......”
他的臂彎稍微收緊,左手撫過我背脊,明顯在壓抑力度。我甚至懷疑,待我咳聲平息後,他一刻也不想再留。
我試着聚攏目光,側過頭,望見劉盈單薄的袍服。一陣凜冽冬風,吹拂他的衣袍層疊翩飛,如枯葉凋零。
“子桑,不,朕該留下的。”他面上的血色抽絲般褪去,喃喃地承諾,“朕決不會複前車之鑒。”
代王走向殿門,我仰起臉,他的冕纓就垂在我鬓發邊。
天子邁步緊随,玉佩随之碰撞。他衮服下擺沾碎雪,擦過平實地面,窸窣作響。
“陛下,樊荑桑做決定,與臣并無分別。”
劉恒似回應,又徑自道:“她是臣的妻子,罪責都牽連臣吧。”
初次談論收帑時,他厭惡秦的苛法,恨不得此刑一同覆滅。現在,這個人又說,他一同受牽連。劉恒的堅持在我身側劃一道線,甘願動搖,虔心讓步。
我搖頭,話還未出口————
這一刻,殿門恍若應聲而開。木紋邊沿積了零星的雪,頃刻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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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淺淺喚劉恒,喚他将我放下。雪層不平整,再欲跪倒時,劉恒一瞬握緊了我的雙臂。
......他在氣惱,因為我。
方才的女使恭敬行禮。她挨近,心無旁骛一般,視皇帝與代王若無物,不由分說地扶着我。
從母平視我的眼睛,嘆息幾不可聞。
她說,侍史已傳侍醫,樊荑桑,孤命你進來。
香膏在小镫中燃燒,殿內漸生暖意。少府醫官在天子的注視中為我上藥,動作僵硬,戰戰兢兢。我又含一味藥,意識模糊,惟耳畔聽聲清晰。
從母道:“你有功在身,可願接替趙王之位?”
我無法開口,劉盈欲言語,但他似乎更擔憂侍醫的動作,打算親自接過來。
趙王位兇險,人盡皆知。
“禀皇太後,代地苦寒,荑桑身子差,受不住冷......”劉恒從容而平靜道:“臣願領命。”
醫官往我膝上塗藥,掩蓋漸深的褐色。他指尖有規律地按壓,我驟然攥緊布裯,吞咽劇烈的吸氣聲。
......
罷了,無論劉恒如何,我不會變。
長久的沉默洇開。小镫似熄了,我的衣衫複歸蘭草香。
侍醫終于停下動作,刺痛如退潮,含藥都生回甘。他顧不上行禮,如釋重負一般,“樊少子雙腿見裂膚,傷勢極深,所幸及時服用一味附子。
“靜養三月,按時塗藥,便行走無礙。”
我偏過視線。
劉恒本無傷勢,這一瞬,他無聲無息地撐住了木案,肩頸驟松。
從母擡手,侍醫自覺收拾藥具。他正欲告退,我摸摸喉嚨,開口問道:“你是說,代王給我那丸藥含附子,附子有用?”
他沒有猶豫,“唯。原來是代王殿下......可謂及時。”
侍醫離開後,皇太後行至我近前。她微微傾身,理順我衣裙的褶皺。我的心思于她一覽無餘,身前人未置言語,靜默逐漸洇開。
“代地不利休養,而趙國富庶......”她忽然停下,似看出我想反駁,“荑桑,有些話,量力而言之。”
從母心志堅定,即使抗争,下場不會比我更好。想來,這便是結局了。
我仰着頭,正對上劉恒含笑的眼睛,好似安撫。
同樣的話,他又聽出什麽意思了?難道從母忽然舍不得?
劉恒斂了神色,“臣以為,樊少子已習慣代國風土。驟然變換,恐怕會更不适。”
我轉回視線,發現天子也望向我。劉盈言辭真切,目中喜悅如吹拂的東風,“樊少子,朕許你在長安,先把傷養好.......”
“然後,就回代國吧。”從母接過話,“等傷好後,舞陽侯該回長安了。孤下旨,你與代王于此成昏。”
我眼前有些模糊,霧茫茫的,閉合幾次眼睫,依舊吹不散整片白。蘭草香瞬間清明,劉恒撫我的脊背,一息勝一息輕柔,挽了我驚疑不定的思緒。
兩年而已......不知怎麽,他反應得迅速,似乎對我更熟稔些。
皇太後語調平和,“荑桑,你先前的堅持,孤允許了。另尋趙王之位。”
她喚女使,似有些乏,“皇帝還有政事。代王先回官邸休息,候朝廷之命。”
我記得,量力而言之。所以,我在她掌心描了兩個字。
從母......無論趙王,或其他諸侯,他們不足以與你抗衡。可前路的每一步不明,更遑論遠望盡頭,我只願呂氏慎裁,也是————慎殺伐。
她留我在長樂宮正殿,亦未帶走劉恒。
天子法駕已候許久,皇太後所命的政務,任何事都要讓步、屈從。可劉盈只是靜默,他像從前一般摩挲我的指尖,自己的指腹印幾彎淺淺月牙痕。
空曠的沉默裏,劉盈道:“母親欲為朕立一位皇後。”
他面前似只有我一人,名字也不喚,默認這是我與他無數心事交換中,最尋常的一次。
許多年前,旁人也如此告訴我:你會被冊立為後。太子曾贈我木簡,其上寫,南有樛木,葛藟萦之。
不刻意回想,已經快忘記了。
“先拜賀陛下。”我輕輕抽回手,“不過政事雖重,還請陛下顧惜身體。”
他怔了怔,好似跌進旋梯般的迷陣,話語支離破碎,“子桑,你不願朕......”
一日朝賀下來,禮節繁複,至我近前,他低微的咳聲壓抑而克制。臨別前,他分明不是這樣的。
我咬起唇,仍維持沉默的劉恒,忽拈了一縷我的束發線繩,似好整以暇。
我驟然回神。
“陛下。妾有一物相賀。”
雙魚紋妝奁很小巧,我離開長樂宮時,天子來不及将它贈出。而此刻,他走之前......輪到我歸還。
劉盈以拭巾掩唇,他瘦骨棱棱的肩不住顫抖。我幾乎聞見飄散的血氣,或因自己感官誤人,或因漸生的哀戚。天子擡手制止侍人,他起身,最後望了我一眼。
“朕收下了。”他說。
————
長安的歲首寒冷,所幸代邸置雁羽幔帳,整日暖意融融。劉恒向工匠學十數日,最終贈我一只渾圓的香爐,既可取熱,又兼熏香。樸素外觀一看便出自他的手筆。
待父親歸長安,我便帶着這香爐,回自家府邸居住。
養傷這段時日,太後遣長信詹事、 宗正卿、尚書令至舞陽侯邸,納彩問名,以備成昏大禮。因先前已有蔔筮,早示逢吉之符,故而諸禮并不耗時。
少府備玄三匹,纁二匹,贈羔羊與雁,以谒帖記載。
玄纁含陰陽齊備之意,羔羊喻群而不黨,雁取其行列位次,尊卑有敘。
朝廷使者每至,侯邸鋪設筵席,親迎登堂。我在別院待久了,對他們的話一概不知,兄長樊伉偶爾過來,将大致情形簡略敘述。
占蔔後,少府以太牢策告宗廟。
傷勢好了大半,樊伉扶着我繞庭院慢慢散步。他長年随父親征戰,比我高出許多,挺拔如玉樹。
他直白地問:“你之前随代王去北地了?”
我點頭。
面前人皺起眉,“那兒正冷,你又體弱。他逼迫你了?”
“我自己想去的。為善後軍務。”我趕緊否認,“他的中尉教了我劍術防身。”
兄長嘆口氣。幾年不見,他也變了,不知愁的人,竟也學會嘆息。
“那位每每罰你,這次最重。你可改了吧。”他道,“從母操持國政,還要顧呂氏,身子總有病痛。”
我無言沉默......還未告訴他,其實是太後主動讓步。
或許劉恒應得幹脆,他掌過兵權,趙國又富庶。從母思索再三,最終還是另挑人選。
希望下一任趙王,延年平安。
兄長拍拍我的手背,"能走了就去正院,母親還有話說。"
他緩步離開。我擦拭額角的薄汗,深吸口氣後,往母親的院子去。
推開門,我正欲行禮,卻被一雙溫暖的手臂摟住。母親從不熏香,我卻最熟她衣衫的氣息。從前,木枕邊總擱一件她的舊衣,才安心入睡。
在代國受的苦,我承了劉恒的悔意,惱怒已消散許多。黃金印妥帖放着,只等他按約喝完那藥。可這一刻,委屈又泛濫起來,淚水滲進她的肩。母親道:“桑兒,哭完就好了。”
我擡頭,迅速抹淨眼尾,彎起一個笑,“不該讓你擔心的,母親,我又被太後罰了。”
她扶我坐下,輕撫我的膝,神情卻無波無瀾。
“皇太後面前,自然要守禮,何況陛下在。”母親悄聲道,“若有不敬之行,看看齊王得了什麽?”
她在木案上描一“鸩”字。
......我心下泛寒意,卻只無言。經過那場筵席,怪不得殿前雪地見我一面,天子如此慌張。
還好,不論什麽原因,從母暫且放過齊王。
“你喜歡劉恒,便随他去代地吧......離長安越遠越好。”母親注視着我,“顧惜自己,不要想我們。”
她曾說,我不像呂氏女。此刻,卻嘆惋與我連結的血脈。
最後,母親将彩繡翟服交給我。衣分三翟,深青于指尖隐現。
或許有一日,她預感中的不幸會在未來一一成真,谶語在每個人頭頂高懸,世事無可挽回地走向滅亡。只是現在,我們都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