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一
二十一
我向旁側邁一步,脫開他的手臂,聽見從母道:“荑桑,到孤這兒來。”
從過往看,皇太後诏令之重,隐隐勝過天子。自趙王死後,此情形更甚。
劉盈卻未放手。久別重逢一面,看不見的絲線将他捆住,像久病的人。
他攥緊我的手腕,以溺水之人求生的力度,壓抑咳聲。
“我還在,你快些走。時刻到了。”
三年天子高位,他浸于權略的暗色陰雲,似乎以為我仍如從前懵懂,滿心歡喜踏入長樂宮,再聽他的規勸悄悄收斂。
劉盈都像在求我了,這一刻,我憶起趙隐王的面容。
他的死,命運未給天子一個挽回之機。
而面對皇太後,面對從母......我作出決定,不需要他的庇護了。
袍袖下,我的五指驟然松開,提高嗓音,“諸侯王與百官已在正殿等候。陛下,請傳辇。”
皇太後略略擡手。
殿內衛官推門,華旗獵獵作響,風将發絲吹至我的頸側。
天子乘法駕,張旗幟,辇車的玉銮随風搖動,鳴聲動聽。這屬于劉盈的禮制,從前,還是他講給我的。
情勢所迫,容不得猶疑。他阖眼又睜開,固執地留一句話,聲音近于無,“你不要喝賜酒。”
待扇門閉合,我乖順地走至從母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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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怎麽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如此清瘦。”
“從母,我沒事。每日都好好用飯。”
面前人挪近酒器,“荑桑,若你父母來了,怕是比孤還惦記。”
我鼻尖一酸,淚盈眼眶,只是恭敬地垂下目光。
宮內用玉制耳杯,天子之器更有金玉飾。從母所拈的玉器與案面輕碰,切切如私語,傾倒時酒香撲面。她頓了一會,道:“陪孤飲一杯酒。”
我沒猶豫,慢慢飲盡了。
從案前退下,我擡頭望見從母發間的玉勝。她的權柄比西王母更重,不需容色添光,玉勝便黯淡。反之,她自己卻耀若白日,采照萬方。
“孤的酒,齊王沒喝成。”她注視着我,“你喝不了太烈的,只能換了。”
賜酒的告誡,劉盈像關心則亂。若齊王是我,任何一個藩王是我,我都會聽從他的話。
可我不是。從母若罰......大概會留我一口氣兒吧。
“代王将北地治理得極好,平亂有功。”她咽下酒液,“陛下也常有贊言。”
我的心跳聲聲緊,話語卻平靜,仿佛于唇齒輾轉千遍。
“諸侯王盡心竭力,以回報陛下。王上時不敢忘。”
“這就對了。代王守職,封國從無兵變,市井間交口贊揚。”面前人說,“你在那兒,孤很放心。”
“禀皇太後,因代國遵朝廷诏令,百姓自然感恩陛下寬仁。”
從前,我最緊張犯錯,第一次知道,原來為人說情,也如此煎熬。
從母手中的耳杯遲遲不放,喚我幼名。
“桑兒,靈君曾說,你對代王毫無情意。是嗎?”
她突兀地問我。
相似的疑問,我似乎應了許多,答案各不相同。那些人或善意,或無意,所以不必圓謊。宣判卒然降臨了。這一刻,我只有剖開血肉,請面前人觀心。
……
我對上她猜疑的眼睛,“……從母,我騙了靈君。
“不是的。從第一面,到現在,從來不是。”
“想不到,你竟這麽早。”
面前人接連喝下幾杯。從母并不是借酒訴情的人,極少飲醉,語氣反而愈發嚴肅,“你能分辨自己的話嗎,不是代王的主意?”
我仰頭望她,不發一言。
再多說就像偏袒了。
“既如此,孤記得趙國王位空缺。代王有功,他接任最合适。”她冷冷道,“靈君來長安時,曾為孤拟過一道诏書。那麽,該你了。”
趙國南面地接東郡,再準确些......是關東諸侯。皇太後所封的呂國、恒山國與淮陽國,不足以抗衡劉氏藩王。
劉如意作為趙王而死,而劉友至長安前,剛接過徙趙的诏令。
兩任趙王命數不幸,太後需另一個人。易于控制,予奪予殺。
扇門已關,寒意依舊攀上脊背。面前人的長簪泛光,卻逐漸從我眼中消退。
“從母......我不能。代國剛有起色,經不起接任的動蕩了。王上願守代邊,為陛下抗擊北胡,絕無二心。”
我默念這個詞。
原先設想裏,話說盡了,才輪到“絕無二心”。
皇太後冷冷笑道:“什麽二心不二心?該得的兵他得了,該掌的權他掌了,百姓對朝廷俯仰周旋,對代王唯命是從。你流着呂氏血,臨行前,更答應孤仔細斟酌!
“荑桑,你仍要為他承攬?”
我并合雙手,慢慢彎下膝,跪地行稽首禮,發飾與磚面相碰。
“請皇太後恕罪。我只盼代國如故......不應償劉恒的命。”
我怕犯錯與懲罰,以一息的勇氣支撐至此。前額觸地時,我緊緊閉合眼睫,恍若與昏暗熟識。
從母的吸氣聲格外清晰,不知激動或憤怒。半晌,她踱步下來,曳地的衣袍柔軟,像溫熱的日光逐漸靠近。
“你與陛下一個樣子。”她語含嘲弄。
我差一點落下淚來。
“他執意封你為後。蔔筮都準備好了。”她的話飄飄落地,“荑桑,孤允你留下。不再是代王之妻,而作為呂氏女、未來的皇後————
“你可還違抗方才的诏令?”
跪得久了,雙腿不自覺地顫抖。
靈君赴代一趟,揭曉皇帝心意之謎,提早将我摔入苦思的浪潮。
若早兩年,早在第一次諸侯王朝會......我曾問自己,不考慮劉盈嗎?就認定了代王嗎?
......好像不是。
現在呢?
“從母。”我心一橫,“是,我依然堅持如此。”
遙遙的,兩年前的樊荑桑,向我招手作別。
身前人冷笑一聲,“好,好得很。退下。”
我心下了然,反而平靜許多,維持身形再行禮,輕輕邁步告退。
殿門處,從母的女使适時上前,漠然道:“樊少子,宗族之規不可免。出言犯上,請跪在此處領罰。”
大雪整整落了三刻,雪層聲響沙澀,沒過緊貼地面的雙膝。
換作從前,我東倒西歪地跪一會,要不主動告饒,要不太子趕來解圍,總超不過一個時辰。
因準備從軍,随宋昌練劍後,我身子好轉不少,起碼朝食已過,脊梁依舊挺直。
膝下的雪比劍刃還涼。最初跪不穩,我避免往旁側歪,偶爾以指尖支撐。
全身逐漸麻木,後來感覺不到雙手,我只能用目光定一處支點。
雪落無聲,我略略閉眼,就陡然厚了一層。
日光清寒,高窗內似未點地燭,透出朦胧的虛影。從母沒有傳朝食,女使自始至終默然垂頭。
雪一片一片覆于眼睫。
她忽走過來,衣裙染春意,攜好兆頭。
“樊少子,婢子扶你起身。”女使輕輕道,“皇太後備好了藥膏。”
幾個時辰了?
我搭上她的葛帔,指尖像沾了泥土,蒼白中泛些褐色,搓抹也不掉,“她願意采納我的......”
女使擦拭我的眉,薄薄霜花忽掉入眼眶,一時未消融。周遭景物更模糊三分。
她避而不答,“樊少子,來,搭着婢子。”
我垂下手臂,竭力壓制靠過去的渴望。盡管意識模糊,每每動作,依舊或多或少地牽起寒意。刺痛埋于膝骨以內,比血肉更深。
“不......你回去,勸從母用些朝食。請她收回成命。”
“太後其實想你好好的,樊少子。”她微微俯身,托扶我的左肩,“為了外人,不必再堅持了。”
隔着紛飛雪片,誰的話與之重疊:你受親人護佑,何苦如此。
只為救一人性命?
我未告訴從母......并不是。既阻止不了她,那麽,延緩她掌間沾染的鮮血也好。
身前人停止擦拭,溫聲勸慰,“太後也說,你原先不這麽固執啊。”
......
為避紛争,我平日常告訴自己,暫且先放手。福禍所依,且行且觀。
可有些事,只有偏執一條路可走。
女使緩步離開了,長樂宮殿門緊閉,寂靜如初。
諸侯王朝會從早至晚,一個又一個時辰過去。
雪漸漸停了,風聲不斷,拂過身側卻暖融融的。
我何時披了一件衣服......?
有人用力握住我的肩膀。空無一物的白褪去,目中惟有玄色外裘衣的絨毛。
這個人不忌諱雪地,匆忙扶過我,祭祀後焚燒禾黍的香蓋過一切,周身惟有他的氣息。
————天子所沾染的香。
那風聲,許是他的腳步聲。劉盈一同跪在我身側,我從沒見過他下跪。
“子桑,是我......我來晚了。你等一等少府侍醫,他們......”
天子竟落下淚來。
我發絲濡濕他的衮服,水跡斑駁。
裘衣厚重,維持跪禮艱難許多。我依舊沒有靠過去,對他無聲搖搖頭。
陛下,椒房殿的日子過去,你不應再承接我的堅持。
他忽轉頭注視我身後,似乎欲起身。我自己很難做到了,只羨慕地觀望。
裘衣驟然從肩頭滑落。
北宮前枯敗的蘭草,這一刻宛若新生。代王抱起我,如同一捧流逝的溪水,或蘭草叢中瀕死的人。
他急切而嚴肅地喚我名字。
我嘴唇微啓。
他迅速将什麽藥送入我唇齒。沒有水,甘甜不足,苦澀有餘。我瞬間紅了眼眶,額發摩擦他的衣領。
劉恒站在天子對面。
我低頭,裘衣在他鞋履邊鋪陳,恍若一面飄落在地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