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二十
因齊女任職一事,我在雁門又住了半月。
從石關道走下,東風拂過面頰,卻愈發冷。
自離開長安,已臨近第三個歲首了。新歲以前,為賀匈奴退軍,陛下特意下旨,點名要代王赴諸侯王朝會。
日期迫近,來不及回代國,我與劉恒便從北地出發,直至長安。
臨近國都,郡邸早已備好。長安城如舊,街陌宴然。我偶然一撇,最常路過的饴糖鋪換了瓦當,從“漢并天下”更為“長樂未央”。
我在正院睡一覺後,天色已深。冬夜的星子藏于雲間,像楚辭中的一章————雲中君。繁星熠熠,更甚往昔。
劉恒似有事相商,竟自己來了。一睜開眼,就見他坐在床尾。
我整理玄色褖衣,讓他湊近些,迷糊道:“王上?剛醒。”
面前人似想笑,可月光襯得青衣寒涼,語氣也這麽涼下去,“有一卷你的書信,侍役剛送來。”
父親領要職,不在長安,母親與兄長随行。莫非他們特意備好的,還是從母的意思?
我接過簡牍,松松散散的,從指縫漏下連貫的幾根。
不影響順序,我沒管,揉揉眼開始讀。
字跡大半來自母親,兄長次之,餘下只有短短一句。這句用詞粗糙,我忍不住彎唇,親人平安所帶來的喜悅充盈心間。
一遍又一遍,視線來來回回,讀信像背書。我卷合簡牍時,正對上劉恒清靜的目光。
他将散落的幾節遞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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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內容少,就未用多少竹簡,細細的一卷。表面上沒沾墨,仔細地镌刻了字痕,拼湊起來是————“子桑”。
一時欲聾欲啞,像睡在冷水裏,困意是消弭的波紋。
諸皇子的幼名,通常不念姓氏,前添子字。我兒時出入宮城,與他們格格不入。那時,太子唯恐有人擠落我,便私底下取了一個,僅讓這些人得知。
這個名字......這個名字,一直只有當今陛下喚我。
我安慰自己,劉恒又不知道。更何況我與陛下長久未見,他左不過關切探詢,即使書信走漏,稱謂也合乎情理。
面前人用一句話圍困我的退路。
“初見那日,我記得陛下喚你,子桑。”
“......”
劉恒的記性好......好驚人。
我挪過去,雙腿搭至床下,挨在他身側,直白道:“那你呢?其實你叫我什麽都行。
“不過王上……你想先讀嗎?”
他的呼吸聲近在耳側,輕盈而紊亂,默許我的坐姿。
“可以”一詞簡單,他沉默良久,只道:“是給你的,你看吧。”
我熟悉劉盈筆下的字跡。他為人平和,筆勢卻飄忽淩厲,點劃如匕首。平白看着,不辨內容,像興師問罪的诏書。
他這麽寫道,皇太後無恙,長樂宮一切都好。
以前分別,還會有一句“勿挂念”。他即位後,簡短幾字皆省了。
我收攏竹簡,劉恒自然地接過去,細細卷起。
手心忽泛癢,我垂頭,交織的掌紋上多了瓣落花。
是竹簡隙的花瓣,又皺又小,定在枯萎一刻。只一眼,仿佛能窺見整束桃花幹枝。
我握緊左手,花瓣徹底失去重量,無聲消融。
劉恒擡頭望向我。他很敏銳,就像方才并非落花,而是桃花樹下淋一場雨,香氣砸了滿身。
“咱們回代地吧。”他沒頭沒尾道,“......不,還是你回去。我留在這。”
我沒當真,撐着頭随意應聲,“王上,你若很久不回,代王就換人了。”
“索性不當了,皇太後再從宗室選。”劉恒很篤定,“荑桑,不提我……你依舊受親人護佑。
“封國并非限制我。但它框柱你,使你受苦。”
……
就像在說,他若如淮陽王一般,我就名正言順地自由了。
像在說,離開他便永不遭難。
劉恒居然會說這種話嗎......?
我假裝沒聽懂,“王上,朝會就十日,結束後咱們再談回去。”
身邊人起身離開。我縮進布裯裏,都安心躺平了,他複又走近。
我撩開帷帳。
劉恒端一瓷碗,他安靜地喝完,對我說:“今天的藥。”
————
這夜過後,至夜漏未盡七刻,正是平明。天色破曉,朝賀于此而始。
劉恒身着齊整的朝服,其上繡鷩鳥紋樣,戴七旒冠。近處瞧,竟比他常穿的皂绨還顯肅穆。因先前的诏令,即使我與劉恒未成昏,服飾照舊依王後禮制。花紋與他相配,形似鹞。
一整條寬闊的宮道,我與他并肩而行。
諸侯王向來先于百官。未央宮殿前,谒者主持朝見之禮,将宗室依次引入殿門。
劉恒與他簡短交談時,我不由轉動目光。
代王是高帝中子,居第四。按次序排列......他前面是齊王劉肥。
齊王穿深色朝服,看不清紋路,質地卻遠勝我身邊的人。
齊國富庶,城邑多,也不奇怪。劉肥還牽了一個少年,我不着邊際地思索:他連子嗣也能帶?
正想着,那少年竟回頭。他愈走愈遠,目光如箭一般橫穿大殿,插在代王的側影上。
腕間泛起柔和的冰涼,劉恒牽過我,微微皺眉,“荑桑?”
我怔愣地看他。
他的手悄悄填滿我掌心的空缺,“......片刻後該谒見陛下了。你認得長信宮嗎?皇太後召你。
“別走太急,不适就喊衛官。等寡人來。”
劉恒将入殿門,是時候分別了。
前路從此變得不可知、不尋常。有一刻,憑着本能,我無法邁動步子。恍惚間,天子身側繡斧文的绨素屏風,忽化作一柄真斧劈砍,逼迫人松手。
我咬起唇,含糊道:“唯,殿下。”
拜別劉恒,我從未央宮前殿出,順着滄池,途經石渠、天祿二閣,再沿向右的一條直道走。此路在武庫與北宮間,極易辨認,長信宮位于盡頭。
北宮殿種大片蘭草,天寒枯萎,近似雜草。
我再一次神游天外。
劉恒的衣間香,最初來源于此。一年裏,他僅歲首來,又沒法摘,用完怎麽辦呢......
忽然,嘆息像驚動什麽似的,草叢沙沙作響。風攜着黑影迎面砸來,堪堪落在鞋履前沿。我鎮靜地撤後幾步。
是一束枯稈。
......還有乍現的少年,看着與我年紀相仿。
他跳過來,動作輕盈,衣衫輕薄如紗,似一點也不冷,“等等我!別走。”
我仔細辨認,“你是齊王子劉襄?平明已過,快回未央宮啊......”
他一揚眉,呼出些潮濕白霧,“不回不回,我找你。代王的王後。”
我與他挺默契,都沒顧什麽禮節。
“代王是不是打匈奴人去了,從戰場回來!”劉襄眼裏閃爍着光采。
“是。匈奴退兵邊境後,他又去了一次,處理善後。”我點頭,“這些王上更知內情。”
再邁步時,我心底腹诽:那人就在殿間,怎麽不問。
“別......樊少子!”少年脫口而出。
我有些恍惚,注視着他。自劉恒不這麽喚之後,已好久沒聽了。
劉襄肩背繃直,我瞬間察覺到他在緊張,他說:“陛下诏書中也嘉獎你,你從軍了嗎?”
“......我參與的,大概不算你想象的戰場。”我垂下眼睫。
聽起來,他更豔羨了,“你告訴代王,不等冠禮,我也要像他一樣,自己領兵打仗!”
罷了,快作罷吧。戰争越少越好。
人總會明白這理的,争論耗費時間。我內心一連串默念,轉開話題,“齊王子,怎麽不去問劉恒呀?”
“這......因為代王周圍冷清,他也不說話。”
少年忽像踏上一塊冷磚,扯緊衣領,“然後父親講啊,這叫書裏寫的‘清靜而玄默’,就讓我學!哪裏敢擾他?
“但皇太後請父親宴飲,他就答應了。僅留我一人。”
我的呼吸似窒息,“朝賀散了,我帶你告訴劉恒。你還能認得我嗎?”
劉襄盯着我的臉,下一刻,他嗆了口風,咳得面紅,“當然能,我認。樊少子,誰記不得你,呂氏中你最......”
沒說完,他似長星的尾一般,趕忙跑走了。
經過武庫,長樂宮舉目可見。放下劉襄的事,我深吸口氣。
天色呈灰白,層雲堆疊,是下雪的先兆。三年前,在代邸等待時,也有一場未落的雪。
我手心全是汗水,嘴裏發幹,肩頸的脈絡凝結一處,不自覺地劇烈顫抖。雙扇門近在眼前,我攔下侍人,隔一道高而威嚴的殿門,深深地呼吸。
從母她......會說什麽呢。
我又要問她哪些事?
赴代地本意,陳平棘手的符節、亦或是淮陽王、劉如意......是敬是懼,是疑是悔,皆逝于這道囚籠之門。
我總會回到這裏。一扇門前,是緘默的宮室,一扇門後,卻再不是宮外了。
我想起,有人涼而軟的發絲,沾上落雪,挨近我的肩膀。他在長樂宮外,那一刻,我也在。
門裏飄來青瓷響,泠泠琤琤,随後是一聲低微的咳嗽。我別過臉,不得不雙手交握,緩緩按在心口,以解哽咽。
是陛下的咳嗽聲,是太子,是劉盈的聲音。
我咬起唇,雙手猛地一推,扇門大敞,疾步走入殿中。
酒席早已撤下。僅僅望見天子旁側的屏風角,我心跳如鼓,低頭行禮。
“妾參見陛下、皇太後。”
來人仿佛顧不得許多,玉環松,珠串碰撞。天子扶起我,他戴長冠,身着袀玄,卻都像因我而散亂。距離太近了,甚至再一步,前額就抵上他肩膀。
歲月抽枝發芽,他的眉眼逐漸與我有些相似。
劉盈的話只有我能聽見。他說,子桑,阻攔你來的人,朕的人,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