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
二十三
歲首過後,便是長安的迎春禮。
舞陽侯府戶西擺隆重的筵席,臨近黃昏,小镫散着盈盈光波。府內,侍從皆着上下一色的袗玄,交領繡黼紋,束發加簪,行列靜默,無一人聲。
我身着玄色深衣,纁色紋飾裝點衣緣,纚帛绾發,用長笄固定。
古禮需身朝南面,等待時,我撫摸腰間冰涼的山玄玉。朱紅組綬牽系的玉石,色理明澈,光耀宇內。日光一寸寸偏斜,我的心怦怦跳,竟不由默念起青陽詞。
或許......與代王當初的心緒很相似。
按禮制,劉恒先于宗廟祭祀,親祀神明,供奉祭禮。
我念第三遍時,遙遙見遠處幾點燭火,與浩蕩的長隊。迎面的從者皆着玄端,于馬前執燭,墨車後随兩乘從車。
代王曾與我同乘車輿,我還從未見他駕車。他端坐高位,戴無旒的爵弁冠,袍服之色與我相合,下裳飾辎袘。
這個人從不穿赤色,往往擇樸素的玄衣。可此刻,他着纁服,整個人比平日更肅穆、沉靜。車駕至近前,劉恒望向我,才眼中含笑。
登上墨車前,母親将佩巾系于我的領衿。侍從挑簾布,我緊握她的手再松開,踏出最後一步,衣裙沒入車輿內。
劉恒行車三周,我聽見他輕輕喚禦者。他需回代邸備親迎禮,換人駕車也不稀奇。
我未驚慌,一路閉目休憩。
日光再照進車輿內,已至代邸。劉恒向我行禮,我執扇遮面,偷偷瞥見他低下去的發冠,衣衫與黃昏之色交融。他許多次握住我的手,這一路走來,卻是我攥緊他。
女使皆手執赤色燈具,齊聲而賀。耳畔是微眇的鼓樂音律,天子賜此榮,齊奏的正是代王所作雅樂————“四時”。遠在藩國時,他僅為我奏過一回。
劉恒牽着我,站定。
Advertisement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自此,同尊卑,以親之。
匏瓜光滑而平整,我輕輕擱下此酒器,便有女使往偏殿引路。殿內,弦紋博山爐香氣缭繞,竟融了蘭草的清幽。
正中是一池雲氣彌漫的蘭湯,恍若春風披拂的沂水畔,當以詩詠之。
“請樊少子于湯池沐浴。”
詠詩已遲了,侍史早就上前為我寬衣。
水澤溫暖,我的心卻不安分,怦怦跳着。我掬一捧水,又驟然張開手,水珠四濺,差點沾濕發絲。
不多時,女侍史扶我起身。
她侍奉我穿戴衣飾。我本以為會是另一色的翟服,可不是......實在過于輕薄了,像蟬翼,更像朝霧。即使另有正白中衣,我面頰蒸燙,恨不得再沉入水中。
“這衣物......”
女使狡黠一笑,“是大王為樊少子備下的。”
我低下頭,耳垂燒灼愈烈,一如與他初見。
綢缪束薪,三星在天。雲室以赤色織物鋪地,一步一步,軟而細膩。
待宴飲禮畢,代王才會過來。我步入殿中,盯着案上兩只耳杯,指尖愈發冰涼。
......
因胸口劇烈的鼓動,我閉眼緩解目眩。此刻,隐約聞見一絲山桃的甜香。
山桃?
我摸過耳杯,抿了一口。竟真是桃羹,雖與我的湯羹相差甚遠,桃塊也不勻,我依然沒放下。
擡起眼睫時,代王的纁裳影影綽綽。他步伐輕而快,我聞見泛潮意的蘭草香,與我周身的氣息不差分毫。
劉恒接過我手中耳杯,自若地嘗了一口。
“怎麽先用了,荑桑?”
心在這一刻靜下來。我雙手挽他,讓他把耳杯放下,面頰仍似火燒,搖搖頭。
他坐在我身側,只是笑,将一物系在我腰間。
玉佩中段雕雙錢結,上下為平結。母親曾與我說,此喻“長樂未央,長毋相忘”,她也有一個。劉恒一邊輕巧地系,一邊道:“你穿素紗衣,很美。”
我問:“王上喜歡?”
本想問他為何刻意準備,話一出口,才驚覺歧義。
系好後,他指尖柔軟地撫摸我的面頰,“喜歡。是你才好。
“方才的合卺酒,那扇遮住了你的臉。”他繼續道,“荑桑,桃羹是我做的,再飲一回吧。”
我點頭,去拿那淺的耳杯。劉恒先我一步,卻偏攏了兩只杯才喝。
這個人改主意了?我側過目光,面前人傾身靠過來,生澀地吻我。
甜的是桃羹......
......我不确定,他的唇好軟,貼近時毫無實感,我不自覺輕輕一咬。
他氣息微顫,似乎疼得蹙眉,掌心仍緩緩撫過我的肩。心安在此刻降臨,我的胸口處湧起一片溫熱的沉重的潮,将骨血中的刻痕一一抹去。
松開時,劉恒淺淺喘息,唇齒間沾染綿薄血跡。我有些悔,屏息離近些瞧,正想替他抹掉。他順勢安靜地摟住我。
我埋在他頸窩裏,氣息燙得自己眼眶泛熱,“我心跳得好快......劉恒。我好緊張。”
他沒應聲,收緊了臂彎。
一聲輕響,發絲忽從肩頭滑落。我擡手,纓冠如一尾魚,從指隙間游走。
面前人用鉸刀割下我的一縷發,其中混彩纓,若隐若現。他含笑望我,隐隐自得,“解纓禮後,荑桑,該叫我什麽?”
我不服道:“還少了你的發......”
他遞過來鉸刀,聽之任之一般。
劉恒的長發自然垂下,柔軟地彎出曲線。我慢慢分出一縷,用力按鉸刀兩端,卻割不斷。我咬起唇瓣,專注琢磨起這彎曲鐵條的用法,理順他的發絲,再擡頭。
距離近在咫尺,劉恒平視着我,香草的氣息愈發模棱不明。
他的唇又成淡色,血痕散盡。
我連呼吸也記不起了,一味地退,“王上,還未系頭發......!”
遲來的酒意牽起情思,他的親吻像細雨,并不容我抗拒,重于一切的恐慌頃刻平息下來。
年輕的君王俯身抱起我。
束帶散亂,組玉佩落地,玉勝還未摘,正好抵在他脖頸,明明該為君王寬衣,我卻什麽也記不起來了,只能任他動作。
————
未見君子,未見君子,亦既見之,我心則降。
雪色中為我摘耳珰的少年,見他的第一面,彼此命數便熟稔地纏繞。我與他年少相識,自此,久長的少女年歲離我遠去,代王之諾終歸應驗————
向宗廟立誓,他将與我分享餘生。
————
不知過去多久。
頸間漫開幾許涼意,有人輕輕描摹我的眉。我撐開眼睫,見劉恒坐直上身,他低頭注視着我,長發垂在我臉側。
“夫君,還不睡嗎?”
面頰有些刺癢,我卻連撥開的力氣都無。只迫使自己擡手,撫摸他的眼尾。
為什麽......?
“荑桑,你的名字,改一字好不好。”他突兀地問我,話語直白且不加掩飾,卻又像輾轉了許久,到此不得不言。
我蹙眉,驟然提高語調,“不要。你分明知道我名字,那詩......”
“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七月’,我記得。”
劉恒慌忙接過話,我第一次見他言語無措,他道:“十日前,有一相士來代邸,反複向我重複你名不好,命途坎坷。
“她說昏禮後,所喻桑樹長成,該将‘荑’字去掉。”
我閉了眼,“是誰啊,叫什麽?”
“許負。”劉恒緊握我手腕,“我也從來沒聽過。你若覺得不該信,我立即将她......”
我的心好似被攥緊,“等一等,王上。饒過她吧。”
他笑道:“只命此人離開代邸而已,荑桑。”
月色迷蒙,平旦前的天色晦暗不明,惟地燭一點光亮。
“讓她走就行。”我困意泛濫,扯他的手臂,“我不想改。”
劉恒複又躺在我身側,熟悉的氣息繞上來,“好,全聽王後的。”
————
後來,很久以後。劉恒為我祈求平安,在代國種下一棵桑樹。
經年累月,寒風侵襲。樹木卻一直枝繁葉茂,久不凋零。
代地人盛傳,桑樹會長成,足夠大王與王後相伴一輩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