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十
既定了下個月吃桃諸,少不得要提早準備。除去練習羹湯做法,研究代王贈的書簡外,臨近約定的這一日,我特意留出空閑去街市買桃子。
劉恒不精于耕作一類的農事,倒像對節令很熟,所選正是桃果初收之時。
至代國半年,不知不覺間,他對此地糧谷之價已了然于心。這個人不命長史,親自召我去雲室領錢,三言兩語中,甚至還教會了對着錢幣發愁的我。
我前一次去街市,還是為黛硯之事。原先宮裏那常用的玉硯堅脆,于木奁內偶有磕碰,竟生生斷裂,使我落到三日眉色淺淡的境地。
直至買得新硯,石料雕琢得樸素,所出價甚低。我在石硯上研青黛,一磋一磨間平順如絲綢,才又重新日日畫眉。
此回的目的,與尋一妝具大相徑庭。
前幾日,雙成掰着指節,為我講選桃子的方法。我像對待整篇簡牍般硬記,現在站在街巷邊,所背的技巧于心裏接連浮現。
縱使我記得牢,整條街從頭至尾,總該出現一個桃子來辨別啊......
剛誇了劉恒熟悉時令,上天卻偏不遂意,明明白白暗示了此行的徒勞。
日光偏轉,光線愈發澄澈,我的雙頰微微發燙。
人嘛,要懂得适可而止。我該回去,躲進涼絲絲的雲室,對劉恒說他錯了,然後把錢幣一股腦地塞過去。
......唉,先算了。既應他的願,還是尋遍各家後再說吧。
街尾最後一處鋪子很熱鬧,人群稠密,百姓的鞋履尖與腳跟幾乎緊貼。我隔得遠,瞧不真切,只得先在檐下站定,藏進蔭涼裏平複喘息。
直至明顯的呼吸聲逐漸消弭,我才又邁入身前明淨的日光裏。
人群已散開了,一層一層落在我身後,像漾開的水紋。鋪子售米谷,粒粒摻雜在一起,上來先搶占了大半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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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偏頭看了看,旁側的漆盤上盛鮮果,似乎被冷泉水瀝了一遭,表面凝細小的水珠,絲絲涼氣浸入灼熱的光浪。
漆盤裏放棗、青梨,更有切成薄片的蜜漬木瓜。宮裏不常吃這個,入口雖甘脆,卻過于硬,侍人往往置完好的木瓜于室內,惟取其淡香。
多停留了片刻,我才移開目光。
我将錢遞給看店肆的侍役,得來幾個飽滿的、又涼又甜的棗子,撐着下颌問更裏面的人:“為什麽你們不賣桃子呀,還沒長好嗎?”
或許百姓大多注重糧谷,一上午數來,真花錢買這個漆盤裏東西的,應該寥寥無幾。
商人家是個女子,身着淺褐色衣袍,衣領與袖口鑲紅色邊。她绾垂髻,三股線編成的發帶随動作起伏,比人更顯得忙碌。
許是我聲音太小了,她未有回應。我搖頭制止侍役拍她的動作,又緩緩重複了一次。
女子終于回身,她同我母親差不多年歲,嗓音很溫和,“小女郎,想是你剛至代國。此地與外處不同。若買山桃,過十日再來吧。”
漂浮的心瞬間沉底,一絲僥幸也煙消雲散。我抿抿嘴唇,欲邁步又不舍,垂眼道:“可書上寫......我還以為有桃子。”
面前人忙于肆裏諸事,我本自言自語,沒抱任何回應的指望。
可她了然地點頭,似乎想摸摸我的發頂,最後笑着答道:“不怪你的書,是代地舊俗了。長成的桃要在枝頭多留段日子,名為蘩期。
“起先因期盼吉兆而為,後來山桃成熟的時令人人都忙,便這麽傳下來了。”
我扶着斑駁的木臺,微微探身子,雙腿都有些撐得發酸,“可不可以提前賣給我,我......”
話至一半,日光好似又明晃晃地照進來,熱意散了滿堂。
我有些嗫嚅。不提福兆,商人家忙碌,自不可能當下為我取來桃子,還是聽話等十日好了。劉恒不會為一碗桃羹生氣,更何況這事能讓他更熟悉代地......
我松了手臂,腳跟輕輕地落回地面。
女子卻體貼出這層意思,撫了撫我的發,“小女郎,我這不講舊俗。不過暫且沒人得空......若着急要,我令一侍役相随,你自己去摘,可好嗎?”
她怎麽明白的,竟先寬慰我?我沒有再說什麽,鄭重地點點頭,木簪的墜飾搖來搖去。
商人家喚來旁側的侍役,名字好像是小五......或者小午?他一眼也未仔細看我,迅速邁步為我引路。半道,好似怕我沒跟上來,停步回頭瞧。
雖跟得有點吃力,沒有說話的空隙,我還是彎唇對他笑了笑,用眼睛對他講,不妨事。
随着侍役漸緩的步伐,我總算到了院後。農田間修水塘,吹過來的風都是濕潤的。
田邊種了數棵桃木,我走近專注地瞧。
山桃倒不是很大,可又圓又飽滿,表皮覆着細細碎碎的絨。這樣看着,我頸間不自覺一陣泛癢,好似這層絨忽飄到了領口。
侍役将韌草編成的小籃遞給我,才在日光底下站這麽一會,他的耳尖就被曬紅了,嗓音都浮着,“夫人說小女郎做主,能随意摘。”
我抻了抻袖口,用輕薄的絲布裹住指尖,去夠梢頭圓圓的山桃。我小心翼翼地扶着枝葉,盡力控制身子的搖晃,将桃果排在籃中。
日光偏移,野草尖的綠鍍了層金邊。遠望過去,顯得細而柔軟。
往日輕輕巧巧的錦履,因我頻繁的踮腳折出道硬痕,來回反複地擠軋皮膚。
我索性悄悄甩下了鞋履。腳底是溫厚的土地,野草有點刺人,陌生感在身體裏迅速擴散。
但我仍然平穩地邁了第一步。
片刻,我摘完了低垂在枝頭的山桃,筐底鋪滿滿一層。但桃果小,多摘幾個不要緊。更何況,我還沒踩夠,不舍得穿上鞋履。
我仰着頭,擡起手遮擋,日光斷斷續續地流過指縫。
“小五。”我睜大眼睛仔細看,将發絲撥弄到肩後,“前面那枝太高......你來壓一下就好了,我自己去夠。”
他的腳步聲很明顯,在我的身側擡手,壓低一枝濃綠柔嫩的桃枝。這一節雖韌,可他壓得太狠了,恍若随時都會折斷。我稍稍擡手臂,即可碰到。
“你......”他靜默地維持動作,又等了片刻,似開口說了些什麽。
風吹開我松散的發髻,像光浪穿過雲層般稀松平常。這遲來的一毫差錯間,我側過臉。
大概世事總由巧合拼湊,末尾的末尾,站着我熟悉的人。
我左手拎裙擺,沿一路漸盛的蔓草跑過去。身後絲布輕淺地掠過草野,在風裏發出點聲響。
草尖愈硬,又輕又癢的刺痛如浪潮綿延。裝山桃的草筐墜在腕間,随劇烈的步伐起起落落。我顧不上許多了,邁步時心無旁骛,絲毫未覺滞澀與無力。
“王上你來了......?”
我離代王很近,熟悉的蘭草香模糊了這段距離。他穿迎春禮上那身青色衣衫,帻巾在發間若隐若現。
劉恒扶穩我的手臂,卻沒像往常一般立即松開。他緩緩錯開目光,注視着我身後。
“好巧呀,王上。”
許是我語調莫名歡欣,即使面前人有些分心,他還是笑了,微不可察地搖頭。
另一陣腳步聲愈發清晰,我才想起旁人仍在,立刻咬起唇瓣。
我該回身,對侍役好好道謝,再讓他先回去。可代王......代王握着我手腕,他鮮少如此堅持,我根本轉不過去,只好将錯就錯。
面前是劉恒淺色的衣冠,我無從得知侍役神情。他離開的腳步聲利落而幹脆,似乎比方才的我還緊迫。
劉恒的目光如水,他撫平我袖口的褶,“我來看看各戶收成。此處是宋昌的世父家,他亦與我同行。”
過往與現實總是相輔相成,這一回出行的緣由,他沒有再假借任何人之口了。
我換了只手提草筐,湊近些小聲地說:“你要問幾戶,從這兒開始?其他人竟然讓你進去呀。”
劉恒握着我往回走。這個人走得緩慢,一路避開高而繁茂的草叢。離桃樹不遠時,他示意我去穿鞋履,輕輕嘆口氣,“問完了。這裏是最後一家。”
此刻,我的腳底才覺刺痛,再不想沾一點草地了。
我依依不舍地松開劉恒,極其小心地邁步,勉強接他的話,“原是這樣。王上,我是來買......摘山桃。”
他接過草筐,摩挲葉片毛躁的邊緣,忽然問我:“......代地的采收時日不同?”
一穿上鞋履,我的話就流暢多了,“是呀。簡牍裏雖記載桃果長成的時令,但百姓現在不摘,得等夠十日‘蘩期’。王上,我沒辦法,才自己動手的。”
桃果很普通,不久後,街市裏便随處可見。劉恒垂下眼睫,嗓音聽着安心極了。
“有勞你了,樊少子。我還遠遠不夠了解代地民情。”
他一貫這樣想,我就不争什麽了,認真地回應道:“若是這些……我也能幫你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