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九
我直直望着劉恒,目光在他眸中堅固地紮根,恍若除此之外,再也尋不到任何歸處。此刻他避開了,偏過頭阖上情緒翻湧的眼睛,說道:“前因大抵如此。
“樊少子,稍緩一緩心神。我就在此。”
劉恒将盛水的耳杯靜靜地推過來。
他究竟在模糊地提醒,還是正隔岸觀一場烈火,我分不清。
這片火色熾灼,昭彰地燒盡一切,唯獨留下些許苦澀的水意。我抹抹眼角,指尖有些不穩,凝一息開口的力氣道:“王上,我......我只是擔心,我不會問許多。”
我扶着木案,掌心刻出深淺不一的紋理,默默嘗試撐起身子,“曲逆侯沒走遠,夜還不深。我追上他再......”
話語驟然斷裂。
劉恒按住我的肩膀,因隔了層衣衫,記憶中的涼意并未如期而至。
他的力度甚微,如同拾一粒水面漂浮的芥子,放低嗓音道:“陳平只行了接替之責,樊少子。舞陽侯的爵位難料......但不會性命堪憂。”
我望着他,目光未及之處皆溶于朦胧的水色,魂不守舍地問:“曲逆侯知我的身世,依舊三緘其口,他......他怎麽告訴你的?”
身側人不語,手指稍稍用力,卻不似牽制。仿佛僅如此,就能承接一切焦躁與慌亂。關于安撫之法,他好像很生疏,僅僅念了我的名。
“別哭了,荑桑。”
劉恒肯定記錯了,我想。我有另一個幼名,家中至親才不會這樣喚我。
他的話是系着我手腕的一根線,于是我沒有拒絕。我說,好。
耳杯裏的水清澈,我克制着指尖的顫抖,邊小口啜飲,邊聽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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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逆侯此程行旅緊湊,非大張旗鼓。顯而易見,他格外慎重。”他慢慢放下手,平視我的眼睛,從頭捋道,“表面雖未顯露......我知他持有符節。”
符節,從前太子與我講過。劉盈那時沒有此物,他退而求其次,用筆在竹簡上勾形。反正都是竹,我一度還不舍得抹掉。他後來鋪平書簡,正經地為我講,好似作師又作君。
————掌守邦節,而辨其用,以輔王命。
代行天子诏敕,才需授以符節。而此诏,往往又傳于密令,彰示天子的生殺予奪。我回想起這一茬,卻只停頓了瞬息。
劉恒一向靜觀默察,敏于思行。可我對此的認知,不過是他留意那棵北院榆樹。悄然盛放,又香氣淡薄。
陳平必不會高舉着符節招搖,短短幾日,劉恒怎麽察覺的?
這種問題欲獲解答,希望很渺茫。我選擇問些別的,等以後自然就懂了。
“王上,我不知陛下的意思,為何這麽快......”
“不是當今陛下,起行時刻對不上。”劉恒輕輕搖頭,“他所持的是高帝诏令。”
“一日侍完藥,高帝未言緣由,令陛下與我......去送曲逆侯與太尉。”他的目光比雪還淺淡,“樊少子,你就站在宮道旁,對付左耳的耳铛。”
我喘息着,睜圓眼睛,耳杯重重地覆壓唇瓣。
竟是這樣早。
劉恒的眉目舒展,唇邊似有笑意。下一瞬,這點笑就消散無蹤,他斂去神色,繼續道:“我知周太尉随行,也正因這個緣故。”
杯壁溫熱,微微泛潮意。我攏緊五指,想了想道:“高帝既賜符節,曲逆侯與太尉萬不會違抗,可是......”
“未回朝時,山陵驟崩,複命自然難。可陳侯若決意不回,只能是他太快下了殺手。朝中問責,諸事無法轉圜了。”
他平和地續上我的話。
“王上,就算如此......怎麽會問責?曲逆侯奉诏處置我父親,即使回朝并非面見高帝,陛下也決不會因私情苛責。”
許久未見劉盈了,我依然格外堅定。
身側人再次搖頭,話語似嘆息,“樊少子,我亦明白陛下為人......總而言之,陳平仍願回朝,舞陽侯便已然性命無虞。你且安心。”
話語像未扯斷的線,絲縷連綿。他不言時,這線就将我困住。
我應該記起些什麽的,朦胧的薄霧籠罩回憶,乍然被一線天光穿透。回想起那些事,要沿代地河澤溯洄而上,沿來時的長路,流淌至故鄉。
我記起那個長史斷掉的話,記起一室缟素裏,從母平靜的,如凍雪般的側臉。她令代王遲日啓程,又幽諸禦幸姬于宮內。
她曾對我說,莫要過猶不及,可思緒已經至此,我只能在恍然中獲悉解答。
————曲逆侯之舉,原是顧忌高後而為。
我父親率兵平叛,幾度于朝堂上居重馭輕。可這還不夠,自始至終牽系他的,是名為姻親的線。
從母得知後......不會遵從符節與诏令處置他,反會對陳平起疑。以此刻的形勢,如遇分歧,劉盈雖為天子,只怕是進退維谷,百思皆艱難。
沉默幾乎化作如水的實質。符節之事剛平息,我又落入另一重焦灼的迷陣裏。
劉恒的推測在理。曲逆侯本就顧及父親權勢,未行符節之令,只将他囚于檻車,再交由天子處置。
哪知長樂宮一息萬變,高帝崩逝,陳平将見的,已不是舊景了。
原來,他沒有忽起興致,也沒有真切的疑問。當日送羹湯,聽見我姓氏後,他望過來一眼。
那一眼,我的衣裙和發絲便糾纏上因果的影子。
我從浮影掠光的回憶裏逃脫,聽劉恒道:“樊少子,放下耳杯......都壓出印了。”
我這才将陶杯移至木案邊,唇瓣幹澀,話語凝在喉頭。他起身,恍若擔心我站不穩,伸過冰涼的手将我牽起。
“王上......我能走。”我有點不平,可還是小聲道,“謝謝王上。謝謝你。”
若他不言,我後來從旁人處知曉,一定就只餘慶幸了。慶幸皇帝赦免了我父親,對從母依舊不願細思。
我理應謝劉恒兩次的,無論是解惑,還是關切。
他站在我身側,好似被生生延緩了步伐,眼眸裏現出些不忍,“樊少子,倘若你先我一步得知,該更害怕了吧。”
我緩緩地說:“不是害怕,王上。我會去長安......一同領罪。”
父親由皇帝一手提拔,受他倚重,于廟堂上得高位權勢。他們有時像互換,在絲線上将籌馬搖晃地推至另一端。要從君王處承一份恩,必以傾灑熱血、一往無前的功績來還。
而評判父親是否恪職盡責,是否心存不軌,也僅僅在君王轉念間。這等思慮遙遠而不可捉摸,恍若易碎的水面,一望既生裂痕。
符節與密令其重昭然,不可違抗。我向劉恒解釋,咬字很輕,怕他記牢一般。
“我應去長安,自請沒入官婢,免得牽連宗族......”
代王把我攥得很疼,忽然又松開手,好似他的指尖在燃燒。他一刻也不容緩,“收帑罪傳自秦法,是罪名。你又無罪,豈能以此救那些人。”
劉恒正顏厲色之時,面上微微泛白。他的惱來得蹊跷,方才平和的氣場無影無蹤。
我數着他的呼吸,垂首道:“唯,王上。是我自己考慮短淺。”
“那麽多人,若是別的罪,你還能再自請幾次?”
有一瞬息,劉恒似乎更生氣了,推開木案就要走。我喚了他一句,良久,他以一種強硬的,混合着憂慮的語調說道:“樊少子。秦律嚴苛,所以寡人才特別告訴你,勿取此法了。”
我聽話地點頭,指尖合攏搖晃他的手腕,“好,我回去一定好好想想。再不輕易這麽說了。
“方才沒怎麽動暮食,王上一會要不要嘗那道羹湯?我完全會做啦。”
我不能左右朝中諸事,代國又偏遠,傳信費時費力。可整日為不定的命數發愁,東猜西疑,實非我的性子,更莫提與人相争了。
禍福所依,且行且觀。
“以後真不這樣想了?”劉恒邁步往扇門走,他身穿皂绨,不曳地的袍角像從指縫流走的水,對我說,“以何向寡人作證?”
我慌忙跟上去,像追逐一襲輕飄的幻影,“王上想要什麽呢。”
随劉恒踏入夜色的瞬息,涼風盈了滿懷。我邊攏着蓬松的發髻,使它不被吹散,邊分神聽他道:“田裏的桃将長成……你的羹湯換桃諸,更甜些。”
身前人的嗓音真切,格外柔和。一時間,我的呼吸又亂了。
他說:“下月此時,樊少子可否再為我留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