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八
從南院出來,我又去尋了醫官。仔細詢問一番後,發現新藥方并不繁瑣,只是講究火候與服用時辰,難怪太後指明日入之時。
瓷壺依舊沉沉墜在手中,薄姬淺嘗辄止,我咬了幾個梅諸便滿足了,也未繼續用。
走至半路,我忽發奇想,不如也去雲室送一碗。
劉恒逐漸熟悉代國政務,每日不在正堂見臣子,就在雲室翻閱木簡,偶爾召我前去研墨。除去定行的侍藥,他連弋獵都幾番回絕,頗為堅定。
前些日,我偶然感嘆了幾句,不知傳入何人耳,代王之勤很快就傳開了。
其實,風傳與實情并無許多出入。無論偏哪邊,送一道羹湯總挑不出錯處。更何況,薄太後都稱贊呢。
我沿長廊走。正堂門外立着侍人,四下皆靜。
瓷壺還留存餘溫,我緩緩喘了口氣,說道:“我想見王上。”
侍人行禮,匆匆地走進門,卻一去不返。日光偏斜,落在地面上的側影漸短,手中瓷此刻才顯冰涼。代王沒準信,實在不好一走了之,我低下頭,用目光跳躍地數方磚。
“樊少子,巧遇。大王今日出外議事,應是見不着了。”
像是個年輕人的聲音,語調平正,既文且雅。
我隐約覺耳熟,沉下心順着回憶思索。這時候,腦海裏反倒冒出許多劉恒的話,句句清晰。
再想不起其他了,我咬着唇瓣,有些懊惱地轉身。
面前人一身單薄的深衣,腰側佩劍,像治軍旅而歸。我一下記起來了,“宋中尉?你怎麽......”
見代國衆職官那日,我只寥寥認了幾個名字,其中就有武官之首,宋昌。可即使我已知悉,偶爾一晃神,依舊覺得他像文臣,合該以筆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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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昌隔一段距離停步,正好為我遮了些日光,“大王忙于重修長廊一事。三日後,樊少子不妨再來。”
他身後是個略年長的男子,站得并不近,我稍稍仰頭,才能瞧清楚面容。他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唯獨宋昌稱我名字時,才像略略浮些興味,掃了我一眼。
宋昌往旁側退半步,簡明地解釋道:“曲逆侯,這是舞陽侯的小女兒,從長安而來。”
或許,某個椒房殿的午後,我翻閱簡牍,指尖曾數次撫摸過他的名姓、功績。但此刻,過往印象早已模糊,我俯身行禮,“見過曲逆侯。”
他似乎并不意外,擡手示意我起身,“原是舞陽侯之女。”
既然劉恒不在,羹湯就與他無緣了,不如回北院分給女使。我低頭告退,這位曲逆侯忽添一問,“......樊少子赴代前,舞陽侯率兵擊燕王,想是未見上一面,心中可惦記?”
雖不差這一會,可我實在疲乏,倦意如澆透衣衫的雨水,簡略道:“出征為佐天子,以匡王國。父親曾說,我惦念的時候……看看腳下土地,再摸一摸。”
話音剛落,宋昌忽然望過來,曲逆侯依舊神色淡然。我彎起唇,小聲補充,“珍惜每一寸國土,可解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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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日入前至南院,薄太後便留我用暮食,三日皆是如此。我對代邸的菜肴平等視之,在太後面前,每樣都不偏不倚地嘗上一些。
侍完藥後,女使照常撤去耳杯,我扶着薄姬坐于席,她輕輕嘆道:“恒兒今日來時,提起北院的榆樹,其香雖淡,卻不輸繁花。”
我本來專心等暮食,放空思緒,目光尋不着一個聚點。太後忽提代王,我反應了一會,迷迷糊糊地回答,“王上說的是,我甚至不知榆花有香。”
她的指尖敲了敲木案,力度極輕,仿佛在點醒誰,“雲室庭中也植此樹,香氣更盛。桑兒多久沒見了?”
經此一言,我才明白太後之意,很乖地坦白,“這半月未去......王上忙于政事,我自忖幫不上什麽。”
“這不一樣,荑桑。”地燭靜谧地燃燒,薄姬的目光格外慈和,“雲室上下已備齊。今日不必陪我了,恒兒正等你。”
代王自己不來,反而托太後之言。之前,他一向幹脆地派遣侍從,何時這麽曲折。但我不習慣疑人,順從地行禮,走進門扉外的黃昏。
新長廊快築好了。塵土落于地面,徭役們的鞋履痕交錯雜亂,往一處聚合。代邸付他們莢錢,于是這腳步痕跡又顯得歡欣,綿延甚遠。
遙遙地,我望見代王倚在門邊,餘晖從他身側割裂,陰翳瞬息漫上衣衫。劉恒平日裏其身持正,這動作卻有些散漫,我原以為,他永遠掙不脫刻板的禮了。
身後忽起晚風,似順水推一葉舟,無聲無息地将我送去對岸。
劉恒的衣衫紛亂,話語還挺真切,“前日未惜樊少子的羹湯,想是錯失一次,便再沒有了。”
宋昌敏銳,大約察覺了我手中瓷壺,偶然和代王提及。我仰頭,彎着眼睛笑道:“就說好了,下回定有王上的。那碗也沒浪費呀,王上,我們都喝掉了。”
身側少年注視着我,卻遲遲不入雲室,像在靜候一個約定。
從長廊那邊赴約的人,未召儀仗或侍從,顯得形單影只。他踏過蓋一層浮土的鞋履痕,看不清神色。
晚風浸了蘭草氣息,柔和地拂過發梢。劉恒微微迎了幾步,我落在他身後,錯開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他脊梁筆直,清瘦的肩膀遮蔽我的視線,平和道:“曲逆侯,寡人至代地不久,諸事瑣碎。臨行前,讓你觀未建成的長廊,實屬禮遇不周。”
曲逆侯要回長安了?
他身負要職,一定有正事。可劉恒明知我會來,仍在雲室宴請他......我為自己的暮食哀嘆三聲。
偷偷踮起腳尖,我望見了曲逆侯的梁冠,介帻襯得他更高了。他還禮起身,恰巧撞上我的視線,道:“臣陳平,憶起當初高帝诏令,如今看來,代王待舞陽侯之女溫厚,實乃仁孝。”
自從離開長安,已經好久沒人提婚事了,有時我一恍惚,也理不清自己與劉恒的關系。
他請陳平入雲室,再緩幾步與我并肩而行,語調自然地答道:“席間無要務,故傳樊少子至雲室。曲逆侯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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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想離遠些,以防卷入二人的談話。可劉恒不依,牽了牽我的衣袖,我只好坐于他身側。面前木案長而寬闊,漆盤裏盛五谷與脍,甚至還舀了些醇酒。
雲室裏為陳平單設一席,案上不少杯盞,甘醪酒的香氣盈了滿室。
我一點一點撕開蒸餅,用它蘸溫熱的羹,不作任何評價。劉恒幾乎未動暮食,我安靜地往他耳杯中盛水,只聽他道:“曲逆侯此次遠行,可辦妥了陛下交代之事?”
陳平咽下口酒,“陛下所托,臣豈敢延誤。故回程時先行探路。”
“曲逆侯跋涉辛勞,甚至未換燕地所制布履。我倒很願相贈。”劉恒端起耳杯,細細觀賞,“燕處地偏僻,與代國近似,治軍格外不易。”
沉默再一次洇開。他的話句句随意,可陳平頓了片刻,“不必費事了,代王。
“治軍也非一人的功勞,若非有周太尉協助,必定事倍功半。”
父親提起過,太尉名為周勃,也擅領兵。我凝神傾聽,垂下的右手忽覆上一片冰涼。
寬大的長袖下,劉恒握緊了我,指尖有些顫抖。
沉默是山岳一角,下面埋藏着錯亂交織的思緒。心髒震耳欲聾的鼓動于胸腔回蕩,我垂下眼睫,裝作若無其事。
“甚是可惜,周太尉若與曲逆侯同行,正好一齊犒賞。”
陳平若有所思道:“他留在燕地,接替讨伐反叛各縣。大約無法答謝代王的好意了。”
瞬息,劉恒放輕了力道,填充我掌心的溫度悄悄消散。
他欲掩人耳目,卻掩不了另外許多事。
我替他記牢了。
暮食已畢,侍人有序地撤去漆器。陳平行禮告退,背影在門隙的夜色中一閃而逝。雲室本就清靜,即使萦繞醇酒之香,終被空曠的冷意逐漸填覆。
我側過頭,目光撞進劉恒淺淡的雙眸裏,“王上,曲逆侯怎麽......?”
他為何半途回長安?
太尉一人率軍足以平叛,不必派遣朝中要員。若是班師回朝,主帥的空缺又顯怪異。陳平還在代邸還住了幾日,絲毫不顯焦急,更與求援無關。
所有的猜測剎那消散,我如夢初醒,呼吸起伏間惟餘一個荒謬的解答。
燕地原先的将領只有一人,我父親,樊哙。
身側人向來靜如止水,此刻他開口,恍若也沾染了我的情感,“樊少子,曲逆侯行燕地主将的接替之責,回長安複命。”
接替......若只是接替,你何苦又命我來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