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七
地燭默默燃着,帷帳并未閉合,整齊地垂在旁側。我欲撐起身子,卻如何都使不上力,整個人像摔碎再拼起來的漆盤。
我發現……自己正牢牢握着代王。
一切歸夢裏的我管,不歸現在的我......可對劉恒,似乎不必謹慎解釋。我先試着松一點,看他沒計較,再徹底放開。面前人的手背隐約泛幾道紅痕,像被攥得狠了。
“樊少子,坐直。先喝藥。”
劉恒嗓音有些啞,不知是不是守了半夜,還不甚清醒。他頓了頓,繼續道:“醫官來過了,我為你煎的。”
薄太後生病,他也熬出名堂了,熟練得很。
身側人出聲之前,我已伸手去接了。屏住呼吸咽下苦藥,我端着陶碗小聲問:“王上,你怎麽來了呀。我沒讓別人驚擾你的。”
不過是……打算次日再擾。
劉恒像怕我拿不穩,注視着我的指尖。聞言,他波瀾不驚地偏過頭,我随他往扇門處望。安香手持漆盤,等待傳召般靜靜站立。我與她目光相接,她似長出了一口氣,恭敬行禮。
我忽然明白了原委。夢中事乍起乍落,連綿起伏的思緒還未消散,我不禁道:“王上,讓安香去休息吧。我已好了許多,難為她憂心,反而不利于做事。”
劉恒默許了,接過我手中陶碗,向安香緩步走去。
他未束冠,發絲貼着脊骨彎出一道弧線。這個人迎春禮上戴青巾,還是我巧遇的,平日裏極難得見。
思緒漫無邊際,我摸摸臉頰,經夢裏的“帷帳”擦拭,竟連淚痕都尋不見了。
劉恒回來時路過窗沿,其上落了幾只青雀,鳴聲短促清脆。他目不斜視地走向我,放低聲音道:“樊少子,長史有驕色,對你言行輕慢。我卻失察,又疏于治之,更重不德。”
夢中景與此刻交融,可他的話沒有。劉恒似乎很相信我,一并省去了緣由與辯駁,直言自己的過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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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史不當其職。”他已利落地作出決定,“應革去職位,再選一位新人,從頭學代邸諸事。”
面前人語氣理所應當,恍若仍與我談一條花費無度的長廊。他根本不像在取樂,我有些猝不及防,“王上才剛來,不緩一緩嗎?”
劉恒眼裏透出點笑。
“不緩。樊少子為此落淚,若縱着他,太後就要罰我了。”
他話音未落,我上身立刻坐直,迫使喉嚨發聲道:“王上......不是他的緣故,我想家而已,長安多好啊。”
代王垂下眼睫,“新任長史高祛,随寡人從長安抵代地,原在尚食監。以後,他可安排樊少子喜歡之物。”
新長史高祛......劉恒安排人倒挺迅速,我沒細想,下意識推拒一番,“我沒什麽偏愛,王上。他盡責就好了,不必靡費。”
天色還早,正臨近食時。夜夢雖跌宕,可藥方管用,煎藥之人又深谙此道,暈眩見好許多。我忽然想喝一點羹湯,因安香不在身旁,便随劉恒去他的雲室用朝食。
代邸安安靜靜,我和他步子輕,惟聽見鳥鳴聲。
歷代藩王的寝居皆在雲室,劉恒自然不例外。我想到自己屋內飾物,生了些好奇,“王上,雲室的紗幔可寬?精美嗎?”
他眉頭微皺,嘆了口氣:“代國與夷狄邊,土地貧瘠,百姓連年吃不上飯。正因他們的紗幔精美,寡人已命人全撤了。”
......以身作則親行簡樸,真是劉恒的作風。不過院後織室還能貯藏,回去後,我和安香也效仿一下好了。
途經東廚,缭繞的炊煙順窗飄出,我用手背遮擋,眯起雙目。哪裏想不止煙霧,傳入耳的還有閑言碎語。聲音不大,吐字格外清晰,像咬着牙根。
昨夜安香請代王至北院,才說起長史一事。這半夜,劉恒又選藥材熬煮,又被我攥着手拭淚。毫無閑暇,自然未尋時機處置。
長史分明有隙可乘,依舊不知收斂。代邸寂靜,趁着四下無人,他更沒約束了。
“大王身邊那樊氏,一瞧就短命。”他不似自言自語,又說道,“你兄長我,可為你......”
炊煙遇風即散,我垂下右手,步伐并未放緩。長史的罪罰已定,原不由我裁決,何苦再聽诽謗,徒惹氣惱。
可我聽清楚了,劉恒自然也是。代王在我身側停步。此刻,他似将“不德”之名置于身外,也不在乎什麽竊聽牆根。
恍若只聽見了某個詞,就再也無法邁步了。
而究竟是“樊氏”,還是“短命”,我也猜不出。
“我準備為你鋪路,來日取其代之。”面對着親人,長史喋喋不休,“樊氏不過良家子,本就低微,太後出宮人以賜諸王而已。你看大王,不聞不問的。”
接話的是個少女,聲音和婉,像溪水緩緩淌過岩石,又與松木相撞。
“兄長......樊少子生得比桃花還好看,大王不會視若無睹的。我在東廚多好呀,還能時常找你。”
連日生病,我連妝粉都未抹,不禁掩飾般垂頭。
“美又如何,她長相那麽薄。你将來一定享福多了,我呢,便日日酤酒,比代相在時還暢快。”長史語氣加重,半強迫半引誘,“有宮裏那位,大王躲還來不及。入宮的藩王......”
宮裏那位......是劉盈,還是我的從母?夢中的抉擇乍然浮現,我胸口發窒,不由自主想邁步湊近。
耳垂的涼意一觸既離,又被連番輕碰,再二再三,恍若漣漪。周遭衆多的聲響接連消弭,思緒像融雪,盡數化在他的指尖。
春光明淨的時節,劉恒好似興致乍起,正細致地為我戴耳珰。我也不知,這個人随身攜帶它做什麽。
他悄聲道:“別聽了,樊少子。”
我......我還未回神,兩個耳珰就都戴好了。長史和他妹妹不言,東廚變得和代邸一樣安靜。
劉恒最先停步,所以他聽完整了。而我,作為附帶的過客,只收獲了毀謗......和一點點贊譽。
雲室的羹湯很好喝,胡餅焦脆,不輸椒房殿。代王下令罷免長史時,我從陶碗中擡頭,小聲央求他道:“王上,他的妹妹......能不能來我身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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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新女使姓董,名叫雙成。她往昔為代邸食官,兄長無甚才能,自己倒格外擅長制膳,着實讓我感嘆一番。
她這雙手,或許精于炙煎、熬羹之法,又或許曾精細地切開濡鹽的魚脍,而此刻,卻伏于地面行最重的禮。名為行禮,實則不過受長史牽連,必須先請罪責。
雙成沒有求情,她大約本就不願走長史安排的路,并未顯露一絲怨。我扶起她,她稍顯茫然望着我,嗓音依舊如那日清澈,“樊少子為何選婢子呀?”
因為你誇我了!我記性很好。
和她說話,仿佛時刻含一塊饴糖,氣息都甜絲絲的。我彎起唇角,“北院正缺食官,他們都舉薦你,我就定下了。”
雙成确實很好,她念着我剛痊愈不久,竟數番嘗試以藥入膳。整個春天,她在我身邊研究藥理,連代王都瞧出我不似從前,氣色恢複了不少。
這日,我照例去南院拜見太後。
原先至代邸時,本想日日随劉恒同行,以盡事親之責。可薄姬不允,只言不必如此繁瑣,最終我只好應下,改為五日一禮。
我推開院門,身後忽傳來匆忙的腳步聲。雙成差點跑過了,她及時回身攔住我,手捧青瓷瓷壺,眸子亮晶晶的,“樊少子,婢子做出來那道湯啦。”
昨晚,我随心翻閱簡牍,幾列關于湯羹的字映入眼簾。地燭幽幽燃燒,零星的倦意乍然無蹤。于是,我引着安香去睡,再悄悄溜去院後,和雙成一同思索了半夜的做法。
我撫摸她泛紅的指尖,輕輕吹了口氣,“昨日就想說了......莫忘塗藥。”
雙成用力點點頭。我接過瓷壺,淺淡的梅子香傳入鼻尖,聞起來有些像五味羹,說不上何處特別。但我正巧往南院走,這湯羹本就為薄太後而制,索性帶過去同她一起嘗。
薄姬的院落樸素,一切飾物合乎禮制。我數番入室拜見,不論何時,她從未逾越半分。
“見過太後。”手中瓷壺并未拖緩我的步伐,走至太後近前,我輕巧地行禮,“我與北院食官新制一道湯羹,太後若願意......”
薄姬答允了,她輕輕擡手,身側侍人上前靜默地分羹。
湯色清透,碗裏浮着幾個梅諸。時值五月,正遇梅子成熟,晾曬後呈透亮的淺紅,與漆碗之色對比分明。
太後一語道破我的望眼欲穿,“坐過來吧,桑兒。我病着,只一人用倒浪費了,你也該同享。”
我聽話地應下,畢竟琢磨了半夜,自接過瓷壺的那刻,我的神思全被它套牢了。
一點點甜從舌尖蔓延,梅肉有些硬,味道并不純粹,像摻了少許鹽。可有湯羹作為調和,我咽下後,唇齒只剩梅子的清香。
薄姬也慢慢随我嘗了一口,舒展了眉目道:“你有心......恒兒都未必有此巧思。”
我也不顧發間微松的木簪了,連忙搖頭,“王上親自侍藥,目不交睫,衣不解帶。我遠不及他。”
面前人摩挲着漆碗邊沿,侍人自覺撤下器具。
此刻,正室內惟餘我和薄姬,她注視着我,開口道:“那女使如何,可有為難你?”
“太後問雙成?我很喜歡她,近日還學了點藥理。”我彎起眼睛笑,“王上能做的,我也行。”
她靜靜點頭,“日入時,桑兒若得空,不妨至南院。
“代王每日隅中來此,實在誤了不少事。但醫官曾言,新方子又需人照看。”薄姬将我的木簪扶正,“侍藥辛勞,總歸還是苦了你。”
我歡快地答道:“記下了,我明日就來。”
薄姬理了理我的碎發,“若和代王提及,他免不了多過問。這本非大事,桑兒自行斟酌便是。”
我想,連太後都這麽說,那就不告訴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