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六
劉恒身邊沒帶幾個侍從,我也只有安香一人。他雖封藩王,可每每與我同行,并不講究聲勢浩大的儀仗,倒像尋常散步。
回廊太長了,來時我只顧新奇地觀察,等到再走一遍,總覺它在随我的步伐延長,永無盡頭。
“王上,他們明面上說苦寒,還修築此般規模的長廊。”我微微喘息,仗着在他身後,隐蔽地揉肩膀,“騙人。”
劉恒聞言,側頭多看了我一眼,擡手制止侍從靠近,“所費之金不提,會集官員也耗時。”
言之有理,我順從地點點頭。反正代王是他,與衆職官磨合,終歸要從某件小事而始。這些日相處下來,劉恒遵順應之理,行事并不急于求成。像玩六博,棋在九道上一步步平穩行進,人總能得償所願、攻無不克。
我滿心異想,正千般離奇地為劉恒籌謀。他接着道:“這風氣甚為不德。依寡人之意,不若直接夷平。”
我:......?
思緒戛然而止,要說的話不知所蹤,我空洞地提異議:“......王上,夷平雖快,卻需財與民力。更難了呀。”
劉恒沒顯露絲毫端倪,傾向一時又模棱兩可。有一點是真的,他似很喜歡看我進退維谷,确切地在笑,“趁長廊仍在,歇息片刻再走。你身子撐不住。”
方才是明晃晃的戲言,這句才透真意。可看他的神情,我又沒法惱,無可奈何地嘆息。
面對劉恒,寸步不讓太難了,今日割一城,以後必失十城。我心裏反複為自己哀嘆,轉身坐下,靠着木欄杆。他可能也累了,坐在我身側。
衆侍人自覺退至兩丈以外,我與代王交談,只傳入對方耳。
劉恒雙手交疊,耒耜将他指尖刮出一道傷,快愈合了。他反複觸碰這痕跡,忽然對我道:“樊少子,在寡人之前,代地曾封一位丞相。”
我知曉後事。陳豨為丞相,與黨羽密謀叛亂,高帝随即親征,一舉剿滅了叛軍。劉恒卻意不止此,“代相反時,舞陽侯領軍平亂有功,故而得此爵位。”
我倒吸口氣,涼風深入肺腑,差點壓不住咳嗽,“從沒有人......我竟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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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我由母親養育,也常常見從母,更親近她們。父親長年四方征伐,無暇顧念許多,兄長随軍歷練,自然與他相處和洽。我擁有他的姓氏,生來烙印,生來沉重。可乍然回想,卻是母親的話将記憶、血脈相連。
———呂氏宗族的女兒。
曾有婚約的太子如此看我,七歲那年的蔔筮者更是。甚至入宮侍藥,我都随從母去。
我身後抵着堅硬欄杆,脊骨隐隐作痛,借此尋回一息的清明思緒。
旁人或慶賀勝利,或感嘆代價。于是,劉恒順理成章地說:“如今為代王,受一國之封賞,實在有愧。樊少子,你為舞陽侯之後,寡人更應以禮厚待。”
他......從始至終,堅定稱我為舞陽侯之後。代王不熟悉我,他無所知、不求甚解,本質合乎常理。我又怎敢說自己與他交心?
可經年累月的情,豈能三五言間就動搖。劉恒屢次模糊地提,我就不争字面稱呼了。
“仰仗高帝陛下明斷,軍士一心。我未建實功,得此嘉獎......王上真好心。”
我的嗓音消散在腳步聲裏。侍人向兩邊散,那個長史從中急促地跑出,俨然匆忙至極。我垂下眼,不願繼續看他。
劉恒卻起身,靜了片刻道:“寡人同樊少子出行。冒失之舉,應有所改。”
他分明不嚴厲,即使來人打斷我與他的交談,也毫無愠色。長史卻惶恐地行禮,身形顫抖,“參見代王。已至日入,南院女使詢問藥石一事。”
藥石......看來他事親,每日都去太後處侍藥。我該識趣地告退了,無他陪同,換個人引路即可。
還未動作,劉恒忽然側過身。他壓低聲音,好似刻意隔絕外人,簡短地問:“方才你......最後一句,寡人未聽清。”
我有些想笑,回他道:“是謝過王上好心。”
————
偏北的配院很小巧,屋頂上雕了脊飾,檐邊刻懸魚紋樣,甚至連門飾都是鳥獸形。
長樂宮比之更典雅輝煌,瓦當的紋飾都精雕細琢,處處可見。我原先住家裏的府邸,對院落也不上心,甚至不如兄長常常修整。可代邸不同,一想到以後能随心修葺,不由越看越喜歡。
瑣窗似莢錢,日光灑落,地面映着相連的圖案。趕在殘陽消失前,我的女侍史堪堪理清木箱中各物。她端上暮食,我還是一口也不想用,用手撐着額角,眯起眼睛問:“起風了嗎,安香。怎麽地燭的火焰在晃?”
她挨過來,在近處仔細看我,眉目間織起愁雲,“今日無風,樊少子。婢子扶你去休息吧。”
從案前過去,短短的幾步路,卻好像走了許久。她的手很柔軟,一邊牽着我繞開彩繪屏風,一邊挑起帷帳,侍奉我換了件深色褖衣。往日,我從不挑剔住處,可此刻木枕冰冷又堅硬,非常硌人。
我在床上側過身子,面頰貼着涼木,熱意都散了些。我重新牽住安香,“似是傷于風之症。代王說......可以用他的藥材與方子。天色不早,你願去院後取嗎?”
她點點頭,走前再為我添一層絹帛。其邊沿擦過脖頸,有些癢,我顧念裹在身上的,規整的織物,終究沒有亂動。
透過輕薄的帳子,燭影依舊搖晃,一時近在眼前,一時又模糊地飄遠。我閉上眼,思緒也像被燭火燒盡,神識裏惟餘漸泛暖意的木枕。
地燭的香膏應是燃空了,飄來絲絲縷縷焚物後的苦味。我有心起身添一些,可倦于睜眼,便在心裏默默記下,等安香回來再續。此刻,帳外的腳步聲由遠至近。直至來人挑起帷幔,複又握住我的手,我才确認這不是場夢。
指尖所觸的一切都很涼。不止如此,連她的聲音也像摻了夜風,“樊少子,婢子請罪。代邸長史不肯開院後的扇門。”
她講着,我零零碎碎地拼湊含義。這長史推說天色晚了,辨不清來人身份,又說代王與太後已歇,響動不好太大,要等白日再問他。歸根結底,他覺我無足輕重,根本不想管。
我擡起眼睫,無言了片刻。夜半确實不好驚擾旁人,既然安香回來了,只得暫緩一時的難受,我扶着她坐直上半身,“妝奁夾層的香囊裏......绛紫色的是蘇合香丸。勞你拿給我。”
原本,這香專用于熏染木奁,尋常時不以它治病。我就着涼水勉強吞咽,濃烈香氣在唇齒間漫延,嗆得人眼眶泛潮。安香接過耳杯,掖起絹帛的邊角,“那個長史逾距,理應重懲。”
我乖乖躺平,往裏縮了縮,“你也去睡吧,別太憂心。薄太後病還未好......明日我找王上去,他躲不了。”
————
我睡得很熟,以至于代王都站到床前了,才稍有所察覺。
王上的眉眼很像薄太後,月光柔和地來照他,連衣衫邊緣都熠熠生輝。我心裏仍念着地燭,說道:“王上,油膏燒盡了。”
他置若罔聞,好像一字抵千金,但凡回答幾句就虧了,白白送錢。
雖有些反常,我熟稔地把話接下去,“那個長史不給安香開院後側門,我只得服用蘇合香丸。盡管見好些,可哪有人用香治的......”
代王沒什麽反應,順着問:“依你所見,該如何?”
我哽住了,慢慢道:“他居其位憑私心行事,當施以教化。王上初至此,若難做的話......”
月光流過他單薄的肩,悉數凝結于袖口,好似在江心燃一支燭,明明滅滅的。恍惚間,代王周身的氣場變了,恬靜又冷然。
“既是代邸長史,寡人不會太過計較。”他好似在談自己人,對我笑了笑。
“樊少子。你身處代邸,該如何抉擇,可想好了?”
寒涼月光似紗,輕籠身前人,卻将我澆得透徹。若事情甚為棘手,我本不欲重責,處處留有餘地。可他選了回護,只因為長史是代邸的人、是他的人。
代王疏于罰,我又未取信于他,不過自讨苦吃。
身體剛好受些,經此言一招,暈眩如期而至。我緊攥着帷帳一角,手心幹痛。如水的漆色浸染視線,木枕不比絹帛,不吸淚,黏在頰邊的碎發微微潮濕。
某一刻,我忽覺自己再難痊愈了。離家千裏,遠望都望不見,誰還能來醫治呢?
盡管無風,垂帳仍不時搖動。我深吸一口氣,拿它來擦拭淚水。帳子終于任我擺弄了,輕輕撫過面頰。不知何時,亂發也被別于耳後。
這發絲……?
一瞬的遲疑讓刺痛削尖了匕首,快而精準地沒入前額。眼皮又澀又沉,我尋回目光,床側站着別無二致的夢中人。
蘭草香靜默流淌,無聲無息地隐去蘇合。這個瞬間,碎裂的夢如齑粉,我自覺修正自己的話。
劉恒一定不是夢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