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五
因次日啓程,我早早讓安香取來米潘濯發,打算塗完香澤再睡。郡邸寂靜,夜半也沒什麽夢魇,我卻整晚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着。天色漸亮,我昏昏沉沉地起身,随手挑了件素裙……反正路途勞苦,打扮倒顯累贅。
安香引我去用朝食。食案上擺得豐富,我卻一眼瞧見了豆粥,登時胃口盡消,只捏起幾個绛紅色的安邑棗。棗子口感綿軟,勝于饴蜜,我邊懷念椒房殿的朝食,邊一口一口慢慢地吃完,再用帛布拭手。
我的女侍史輕輕挪動空陶盤,奉上盛水的耳杯,垂頭問:“樊少子,可否要再用一些,還有炙魚、筍蒲羹……”
那魚肉上淋了芍藥醬,我飛快放下箸,撫摸着小巧的杯子,“沒胃口呀。你還可以多留片刻,我等着。”
這麽說着,我望向面前人,安香後梳低垂的雲髻,粉白黛黑,倒顯得比我更有精神。她随我的動作立刻停箸,毫無留戀之意。我放空思緒瞧了一會兒,對她笑了笑,“快到隅中了,我們去見太後。”
天邊無雲,日光溫柔和煦,辎車整齊地候在前院門外。
拜過已經安坐的太後,我扶安香的手登上另一空廂。前些日我常和薄姬同乘,臨近代地,兩輛辎車總算物盡其用一回。
“樊少子。”安香将一卷木簡呈于我,“婢子不知,此物可要收進漆盒?”
我仔細地辨認,幾乎目不轉睛。這簡牍比我自己的更舊些,看得出已翻閱多次,一層層木片整齊,卷合的手法格外規矩。我想到某種可能,立刻接過來,指尖拭去不存在的灰,“交由我吧,幸好幸好……”
河東郡的雪夜,劉恒曾給我一卷簡牍,我以為自己早妥帖地收好,未料它仍置于辎車。我頗有些辜負美意的愧疚,下意識錯開面前少女的視線。
自晨起,我還未見簡牍的主人,也不知代王的朝食是否和我相同。我撥開木窗,半身都浸在光裏,衣裳色淺,在日光底下泛白,又像湖面的浮金。
我望向郡邸門口,劉恒正往這邊來,身後是他的舅父,差開半步距離。
迎春禮一年一次,他身上也穿不長青衣,二者皆似稍縱即逝的雨,日出後再無痕跡。我注視着窗外人,他冕旒的綴珠随步伐亂搖,容色看着好了些,已不顯疲累。
趁他沒發覺,我輕巧地關合窗子,倚靠木板閉目養神。從前望他,舉止還能稱坦蕩,可此刻藏了虧心事,實在不敢明目張膽。
辎車平穩行進,驷馬的踏土聲單一規律。我連擡眼都省了,維持着還算能看的坐姿,索性補昨夜的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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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子,樊少子?”
有人在喚我,是個柔和的聲音。我繼續聽着,“請起身。代王他……”
若說劉恒有何事,估摸就是中都到了。難為他一個藩王,還留心我的辎車。我擡眼,用指節擦拭因倦意溢出的淚,思考了一會兒言語,“此處是代邸?”
安香看我清醒,立刻松下口氣,俯身行禮,“唯。代王與太後已至中門,往正堂處去。樊少子醒後,可自行挑一處配院。”
我撚着長發,原本細軟貼合的發絲逐漸蓬松,問了一句,“不如暫且等等?安香,沒有王上之令,我不敢于住處一事先越禮。”
她聲音都小了,“樊少子……你可以挑的。”
“不行。未及時醒來,我應受責罰,任憑代王歸後處置。”
我的女侍史語調都急促起來,一字追着一字,好似怕我強撐,“……代王有言,他知跋涉驅馳,路途遙遠,許少子休憩,醒後再議配院。”
晨起迷糊,關窗的動作太遲。眼下烏青更重,該瞧見的,他應該全瞧見了。
與她戲言幾句,沒成想真詐出內情。長發從指尖滑落,我牽過她的手,笑道:“知道啦,有他的允諾就行。下車。”
車輿較高,離地面不算近。安香移開木屏,用力敲幾下邊沿,車外立刻有人應聲。
“取墊足的杌來。”她簡短吩咐道。
那人答允,卻沒有邁步。男子頭戴平巾帻,典型的侍人打扮,他盯着我樸素的裙袂,“卑是代邸長史,還不知這位?”
我蹙眉,安香語調更冷,“慎言。”
長史目光變得很快,卻非和善之意,很刻意地打斷她,“木杌已為薄太後所用,那邊有綏繩,難道良家子看不見?”
身旁少女上前半步,不假思索道,“你……大王與太後先行,木杌用在何處?”
“卑低微,不能随侍,故不知情。”他語調倨傲,“但以良家子之身,也未能至代王身側侍奉,何苦再多求一物件?”
在車內立了許久,有些頭暈目眩,我阖眼再睜開時,氣息已恢複平穩。我握住安香的手腕,有意将她向後拽,“沒有就沒有了,又不是非要木杌。”
我的視線略略丈量了距離,單手提起下裳,輕巧地落在地面。除了履尖蹭點灰塵,連發絲都格外聽話,沿背脊整齊地垂落。
長史依舊在這擋路,他不走,安香就得極小心地落足。我怕他拿無理的緣由來擋,放慢語速,一字一頓道:“你若無他事,退下。”
他不答話,也無任何動作,妥帖地收起眼中譏诮。在旁人看來,或以為新王急欲立威,派随行人刁難。我氣血上翻,也不扶什麽了,“代地之禮與長安不同。想必,長史對迎客頗有見解。
“王上為人寬和,常納良言。我知入邸諸事需磨合,不若将此上呈代王?”
安香剛謹慎地躍下辎車,就被我拉住手腕,邁步繞道。不巧,迎面走來一位年長女子,她迅速行禮,道:“參見樊少子。代國職官皆至正堂等待,太後想着,還請樊少子也去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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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長的女侍史為我引路。長廊曲折而回環,将庭院圍合,有溪水流經院側。門扇厚重,雕刻了簡單紋樣。身前人推門的瞬息,我側過頭,目中是豁然開闊的一片天。
代國的早春偏冷,層雲堆疊,天色像下雪前一般灰白。我認不清方位,僅盼着從此而望,長安宮城就落在千裏之外。
以後,只有諸侯王朝會時,才能随代王回去了。
扇門開一道縫讓我進入。兩側官員皆穿玄色袍服,默然抑首,正中空出一條長長的,綿延的路,歸至代王那裏。
我走過去,步步踩在雲端。
劉恒身前置一張奏案,手中握着簡牍。他未換服飾,于遠處不發一言地端坐,便生出如此沉重的陌生感。他頭戴冕旒,垂珠微微遮了眼,直直望向我。
眼前忽一陣朦胧,我分明該行禮,卻只得等眩暈消逝。
薄姬坐在奏案後咳了幾聲,劉恒放下木簡,落在案上的響聲既輕又脆。我終于掙脫不适,急切地俯身下拜。他擡手示意,我克制着呼吸聲,無比自覺地坐在下方一席。
跟随太子時,我就對朝堂諸臣的時會毫無興趣,現在年長了些,依舊記不牢人。劉恒一個個念名與官職,我幹脆順着他的思路走。
代國郎中令名張武,統屬衆臣。他頭上梁冠的展筩形似斜俎,明明向後彎折,看起來卻很翹。中尉,武官之首,讓一個文弱的年輕人應了,名字也貼合,叫宋昌。薄昭雖無官位,可既是太後族弟,底下自有席位。因先前見過,我剛一打眼,就找見了他。
識明人後,靜待某個時機啓用,是劉恒要過的關。我本欲記官員,最終卻僅對幾人的特點有印象,果斷放棄了,指尖在手背胡亂劃着字。
我寫過數遍,估摸該結束了,才複擡頭。劉恒正巧望向我,轉瞬移走了目光。雖似分神,可他動作矜持,綴珠幾乎未晃動。
朝見已畢。因剛至代國,又初次召聚臣子,代王在雙扇門後目送他們離去。
雲層遮蔽日光,廳堂內卻并不昏暗,只顯空蕩。我盤算着居所一事,四下尋薄姬身影,安香在後面輕輕按了我的肩。
離開時,衆人已行了辭禮。哪知代王去而複返,偏偏在我的案前停步。劉恒雖居高臨下,視線卻平和,并不以勢壓迫人。我無意識地仰頭看他,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
“他們走了。樊少子,不用行禮。”
大概并非面對陌生官員,劉恒尋常地開口,內容卻意外很瑣碎,“往後乘辎車,少啓木窗。易受風。”
他觀察之細致,着實讓我有些怔,小小地辯駁,“沒打開很久,王上晨起瞧見的......我忘記塗粉了。昨夜濯完發睡得遲,才真有些不适。”
“所備藥材齊全,盡管讓女使去取。”劉恒注視着我,像暫且咽下了什麽話,再起另一事,“代國苦寒,郡舍無許多配院,母親已擇南邊其一。”
我明白他的隐意,何況自己又不執着居所,無異議地點頭,“好,王上。那我去另處。”
此刻,他眉目像調松的瑟弦,恍惚間又披上了青衣。少年衣襟別蘭草花,即使隔一道田畦,香氣也能精準地将我籠罩。他退後一步,卻道:“寡人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