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四
方才,劉恒還像忘了農具一般,任其擱在地上。我自請教他脂露用法,他又不知何時将這鐵器撿起來了。
我喜歡他生動的神色,淡然的行事作風雖難招禍,卻終歸少見他笑。日光偏斜,春景灼灼生華。他以往似緊繃的瑟弦,這一刻,忽然悄無聲息地松泛下來。
“樊少子,有勞你。”
難道此物很有名,值得為之喜悅?
我指尖沾一點脂露,也彎起唇角,“王上你放心。我已試過,若真成效不佳,我還留了些從母賞賜的素紗,戴上遮一遮未嘗不可。”
劉恒俯身,他衣上的蘭草香輕輕漫過這段距離。其實澤蘭并不貴重,宮苑裏常常栽植,需要時再摘取磨粉。薄太後奉行節儉,劉恒自然不例外,選此草木合情合理。他越收斂地用,越失了香草一貫的酷烈,反而如山中流水,清淺含蓄。
他嘆了口氣,“我用之後,勿再給旁人了,不合禮。”
我一惱,話語就字字停頓,滿不在乎地踮起腳,“它本來就是贈王上的。我先試,那是因為與你……”
罷了,仗着距離近,索性先塗一道再說。
這個人分明未施鉛華,膚色卻白于素雪,不落染粉半分。他頰上多了抹濕漉漉的水痕,疲色是稍掩了些,可在外人眼中,怕以為他哭過,我還擡手為他擦擦眼淚。
“大王……樊少子,臣下來遲。”
薄昭确實遲,他大約想先行引見代王,沒料到劉恒早早和我碰面。恰巧,我都把自己的藥膏送出去了。而他一來,入眼便是這幅景象。
我像被灼燒一般收回手。劉恒神色如常,從容地掩了玉瓶,溫和道:“舅父辛苦,豈能怪罪。不過樊少子與舅父方才藥鋪巧遇,此次,她卻先撞見寡人。”
薄昭應下,順勢奉鞶囊,“那這藥大王若用,不如問詢附近百姓,找一處炊竈煎了。”
劉恒沒說話,不知在思索,還是已有應對之策。我讀不懂他的沉默,這無端的沉默,像從烈火裏小心地取一柄銀,步步籌謀,險中求生。剎那間,我心中已做好了準備,幾乎欲伸手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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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恒,你要是敢還給我。
你要是敢當面還給我……
薄昭的聲音裏透了些刻意的好奇,“觀大王神色,想是已不用了。”
代王的肩膀有些緊繃,向前走近一步,淺淺的影子籠罩住我。他握緊的不是玉瓶,而是我的脈搏。
“舅父,就先存下吧。樊少子所薦之物也顯成效。”劉恒平靜道,“論起來寡人有過,出行未先一步告知,她毫無頭緒,故而心生擔憂。寡人甚為不取,必定改之。”
春風拂過我的裙袂,再次将它吹成飄絮般的蘆葦花。代王話音剛落,祭壇那邊傳來百姓所誦的青陽歌,歡快得不像話。
祭禮開始,若不正點趕過去,所念的祈福可白忙了。我從劉恒的身後逃出來,不忘還薄昭買藥錢,匆匆行告退禮。一時情急,我胡亂拽身旁人的袖口,邁步奔跑。
我甚至沒機會回頭,氣息斷斷續續的,期盼他能聽清,“現在去還很靈的,我保證。”
劉恒輕聲道:“樊少子,當心農具刮傷你。”
這害我頭頂發疼的鐵器,他是說什麽也要帶着。我不回答,劉恒好似自知理虧地止住話頭。袍袖層疊寬松,他輕易找到了我的手。
高帝在時,曾賜下一件鎏金鑲琉璃帶鈎,其上雕刻玉龍,打造得像生來嵌合。玉龍無法掙開,否則将落個玉石俱毀。
我和玉龍不同,能輕易地松開他。
……但這樣跑更快,我放棄了。
在人群外站定,我從縫隙望進去,裏面僮婦僮夫七十人,自昏時夜祀,自明而終。次日将啓程,代王定不會遲返郡邸,我湊近他耳畔,“王上,僅一歌足矣,你快唱。”
這一刻,旁人口中流傳的虛影徹底消散,劉恒既不遙遠,也不缥缈。他手心發冷,我被攥得一縮,他問:“德薄之人,僥幸歸封地,上天怎會接受此般祭拜?”
我怕他越描自己越黑,下意識搖搖頭。劉恒盯着我的眼睛,我立刻補充道:“王上,天地一視同仁,不礙祭祀。”
他啞然失笑,像完全沒料到我的回答,手也恢複了點熱意,“寡人不信。”
我糾結了一小會兒,這麽對他說,“可王上對我、對太後,甚至将來代地百姓皆存憐惜,神明不偏不彰,不會對你那麽嚴苛的。”
劉恒牽着我的手松開了,像松開一個取熱的浮雕高足爐,我在心底哀怨地嘀咕。他和着長歌,緩緩背出青陽詞。不知天作何想,我……我忽然也有點想讓他如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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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興視夜,繁星熠熠生輝。薄昭先一步回郡邸整理藥材,于是我和代王相攜而歸。
他最終沒機會親耕,虛心跟着我訪了一家農戶,學農事學至黃昏。街巷裏镫火獨明,襯得月光渾濁起來,恍若淺水窪。我踏着交錯的光影,一時興起,“從前和太子聽鴻儒講學,所獲遠不如今日。”
劉恒贊同道:“刻辭之文雖重要,終歸不如躬身踐行。”
農事于他意義非凡,我有些想不通其中關聯。莫非他未雨綢缪,先查閱代國簡牍,再做種種籌備?我放慢腳步,側頭說:“王上貴為皇子,竟意外地對耕作上心。
“太子所學很雜。我還以為你們都像他,沒有某一偏好呢。”
劉恒青色的衣襟有點皺,陰影深深淺淺地延展,像幾道溝壑。他嗓音放低,“陛下擅文修武,身為儲君,習經學與治國方略。其他皇子……不過各司其職。”
“到了封國,還能再多學一些。”我笑了笑,興致未盡,生出玩鬧的心思,“你可知我的名,它與農事……”
他等待着下文,步履依舊平穩。不知不覺間,身旁人恢複了從容,月色無聲地将我與他隔開。這人都答不上我的名字……我撇撇嘴,“詩裏的一句,七月那首。”
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
與他念完,我語調又雀躍起來,主動補充道:“王上,民間采春桑偏愛幼樹,以女桑指代,而我的名也通此意。”
浮雲驟聚,遮蔽皓月與星宿。劉恒靜了半刻。
“以斨砍伐,以斧摧折。”他說,“你如何能受住?”
這極近谶語之言,一旦傳入從母耳中,定會受重責。偏偏,他無心流露的憐意,又像真切的擔憂。
可蔔筮解出另番含義,與他的話全然不同。我望着農具,不在乎地揶揄,“王上下次留神點,別再敲到我,不就避免摧折了?”
他換手拿它,也像我遮掩玉瓶一樣往後藏,正經答道:“借物喻拟,寡人非此意。你……郡邸不在那邊。”
劉恒果斷停下,使我不至于繞進錯路。涼風恣意,衣衫總往他那邊吹,被我一點一點、锲而不舍地往回拽。我雙手攥着袖口,邊沿柔軟,卻無端像兩把反刃的刀,将掌心割得血色盡失。
我順從地說:“唯,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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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我們歸來,郡邸才關合扇門,更換高懸的火把。壁上的直棂窗無法開合,僅從縫隙暈出些亮。我和劉恒往薄太後住處走,一路踩着如珠子般漏下的光。
穿過配院入正堂,薄姬正披着褶衣等待。地燭的熱意柔和,我不由小小呼出口氣。其實時候不早了,薄姬身子剛好一些,我還以為她已入睡。
我垂目行禮,起身時微微搖晃了下,耳邊是劉恒平穩的嗓音,“母親,今日我與樊少子同往東郊,觀百姓迎春禮。”他略過遇見之事,我不做聲,繼續屏息站立。
薄姬的神色絲毫未變,淡然颔首,忽然道:“桑兒,到這裏來。”
“去了那麽久,可是冷?”她牽過我,摩挲着我的手背,微微嚴肅起來,“恒兒,若僅一人,帶耒耜也就罷了。可樊少子在此,實屬不合規矩。”
我彎起眼睛笑道:“春光溫暖,不冷。與王上同行學了很多。”
庭外女使趨步而入,附在太後耳畔,我隐約聽見服藥二字。劉恒适時告退,他摘掉青巾,肩上不知何時添了件長衣,即使如此,依舊略顯形單影薄。他的淺青垂帶在夜色裏一閃,像游魚的尾紋。
我望着他邁步的方向,默然出了半刻神,直到薄太後捏了捏我的指節,“桑兒,啓程時準備不周,宮內侍女皆未随行。你身邊無人,我實在有些擔憂……”
每每無聊,我也想找個人陪着說話。一時心頭雀躍,差點語無倫次,我忙壓下翻湧的情緒,“無論如何安排都好,全聽太後的。”
薄姬指了一位離她最近的侍史,“安香,為我保護她。”
少女眉目動人,格外靈秀,年輕得不像女侍史。她跪地行九叩禮,“婢子見過樊少子。”
從薄姬處告退,還未走出前庭,我就迫不及待地轉身。
“我名為荑桑。你姓什麽?”
她跟我差不多高,無需仰頭,正好對上了我的目光。她有些怔愣,“婢子……姓段。”
我說,“記住啦,我會對你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