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三
車仗未在河東郡多作停留,不出數日,便已至更北的上黨。此郡的長子縣仍處長安,卻臨近趙國邊界。郡邸風格不同,對我又是番新奇體驗。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上黨郡郊外設祭壇,迎春于東郊,百姓邊籌備歌與舞,邊裁青衣青帻。
自漢興,秦以來的苛政有所緩和。我走在市間,三番拒絕賣餅的年邁婦人,又對熱絡的酤酒人家擺擺手。本打算買一些粗制饴塊回去,這種饴甜味很雜,與宮裏膩人的賜物截然不同。可近日,薄太後身子微恙,無需代王來勸,我也打消了獻給她的念頭。
迎春禮将至,萬物煥然生光,不如借好意象祈福。
話說回來,因劉恒親去侍藥,他衣間清淡的蘭草香消散殆盡。每每在郡邸碰面,聞着盡是苦,我都怕他哪天不留神,錯将衣裳當藥煎了。
浸潤得太久,此刻,我甚至聞見了街巷裏似有若無的苦味,不禁起了興致,信步往根處尋。
藥鋪很顯眼,門前求醫之人絡繹不絕,瞧着大抵是尋常百姓。鮮少的幾個衣着不凡的随從,也小心翼翼地護着藥材。對比之下,藥鋪對面的店舍格外冷清,根本無人問津。裏面擺滿瓶瓶罐罐,與我方才聞到的苦味如出一轍。
生平頭一回與商戶打交道,我心裏忐忑不安,卻終究壓不住好奇,屏住呼吸邁進門。鋪內,左邊木板的瓦罐裏種了株葉片尖長的花,瓣似文錢,隐約生光。我的目光被牢牢吸住,連周遭動靜都不覺。
“喜歡何物?”耳畔忽傳來搭話聲,我轉身下意識要行禮。剎那,又記起此地非宮內,常如此般出聲吓我的太子早已繼位,于是忙斂了神色。
“小女郎,看什麽呢?”面前的年輕男子笑意盈盈,想是太久沒客來,待我格外熱情。
“我……”怎麽辦,若講完不買,會被趕出去嗎?我咬着唇,“見此花有趣,只怕水土相異,在我家養不長。”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我,“不錯,它生自遠離長安的萬裏處,往北直至康居,能通神明蔔筮,驅散諸邪。整個長安,也沒有第二株。”
我半信半疑道:“康居?那傳言之地,并不存世吧。”
男子笑笑,語焉不詳。“小女郎,我猜你正趕路。觀你容相,想必跋涉甚苦。”或許他一眼看穿我無意買下,便換了說辭,“我近日巧得一物,于缺眠之人有奇效。”
唉,我眼下烏青已經人盡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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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過樸素的玉瓶,其色澤明潤,甚至可與宮中賜物媲美。抹一些脂露在手背,香氣純淨馥郁,清清涼涼的,我甚喜歡。
代王曾以書相贈,我正發愁還禮。思及他近日侍藥辛苦,确實更需此物,不如為他塗一塗好了。
我将玉瓶還給他,仰頭問:“該如何買?”
年輕男子愣了幾秒,笑得眼睛都彎了。他俯下身,對我比了一個手勢。二金?二十金?我心中思索,這到底是貴呢,還是他看我年少,刻意降低了要價?
他接着道:“聽好,小女郎。二十莢錢。”
我睜大眼睛,他揚起的尾音直直傳入耳,“只是請你告訴我,你家中可曾……”
衣袖被猛地向後一牽,眼前陣陣低微的暈眩,我五指不敢用力,輕扶邊側木架穩住身形。身前人比我高出許多,脊背寬闊,他的聲音似曾相識,“她初至此地,對上黨知之甚少,多有失禮。所看中之物,勞煩告知。”
我想起來了……他是劉恒的舅父,薄昭。
兩人的交流極其簡短,年輕男子再沒提莢錢,似正進行一場最尋常的交換。視線被牢牢遮蔽,我無從得知他的神情。随後,薄昭将玉瓶塞進我手心,很快将我帶離店鋪。
剛站定,他就向我行禮,“方才見諒。樊少子,王上看重你,出行務必小心,以防不軌之人。”
我捋順呼吸,感覺自己耳垂又發燙了,“舅父,薄太後身子漸好,王上定了明日啓程。你來街巷為何事呢?”
他遲疑片刻,拎起鞶囊道:“我正從藥鋪出,恒兒需一方纾解經絡的藥。”
原來如此,代王貴為皇子,想來斷不會嘗試來歷成謎的藥方。
心思千回百轉,繞着我綁了一圈又一圈,卻終是無果。掌心裏的玉瓶涼意透骨,我低下頭,左手不由的往後藏了藏。
“樊少子,可是要回郡邸。”不知怎麽,薄昭似陷入兩難境地,“恕我無法相送。”
細究這話,他為代王尋藥,卻不着急給,反而另往別處。我本無意窺探,可事關劉恒,疑問便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王上難道未在郡邸?”
“确如你所言,但與私無關。”他重新恢複從容,語調略和緩,微微擡手道,“若樊少子願意,請随我來。”
道旁草木繁茂,順着他的步伐,上黨郡的春盡覽眼底。紛鬧人聲逐漸迫近,如滾水漫延,待我從沉思中回神,竟已身至東郊外的祭壇。春為一年農事之始,百姓以舞樂賀之。不僅草木青,他們的衣服也是一片青,神情瞧着盡是喜意。
自七歲那年,祭禮在我心中如鐵律,莊嚴且肅穆,關乎常人的福澤,永不可違逆。原來,它還有此般面貌,歡悅的,愉快的,恍若帛畫緩慢展開,将我無形地融于春景。
我盯着過路農人肩上的青幡,薄昭好像說了什麽,可他的話伴着飄揚的布一同遠去了。要不是那人步子太大,我肯定上去詢問,然後珍惜地摸一摸。
于是現在,農人走了,薄昭也走了,留我自己站在這。
代王……代王呢?先不說他悄悄觀禮,就劉恒那清靜模樣,怕是比我還顯突兀。
田畦邊種樹,落了好些葉子,土色參差不齊。我踮起腳尖,發現葉堆上面竟放了塊疊好的青布。大概主人喜潔,才選了桑葉最厚之處。青布向上翻了一角,壞了其規整疊法,直教人難受。
林間枝葉蔚然,我邁步走過去,滿目青色中,忽聞見蘭草的淺淡香氣。
或許是熏香吧,我視線裏只有青巾,對此一心一意,暫時想不到其他事。俯身時,額頭重重地磕到一個人的肩,他斜佩着某種鐵制物,不偏不倚地敲在我的發旋。
近在咫尺的距離,還保持沉默,是喜好被撞嗎?我的垂發也挑亂了,委屈地施禮賠罪,一刻也不想多待。
“樊少子,等等。”
世間如此喚我的人只手可數,我轉回身。
果不其然是他。
劉恒依照舊俗換了襦衣,青绛色革帶樸素,周身無一華貴佩飾,惟衣袂浮着淺淺襈紋,承自宮廷相傳的織法。他将那害人鐵器放在地上,拾起青布,頗有些無奈,“你怎知……看來你也對東郊祭禮略有耳聞。”
我一時思緒混亂,根本沒回答他,自顧自道:“王上到底為了務農,還是旁的?”
劉恒摘下以往佩戴的冕旒,用青巾束起發絲,整個人好似猗猗綠竹。他沒計較我的話,“代國貧塉之處,難行農事。寡人先以身作則,到時不至生疏。”
地面放着的鐵器沒沾一點泥土,幹淨異常,我輕輕一揚下巴,“真的?王上不是來看祭禮?”
他罕見地失了從容不迫,指尖攥住袖口,襈紋被折得歪歪斜斜。
“太後有恙,黎民皆傳‘青陽’歌、‘雲翹’舞可祈福。”代王的聲音低下去,略帶愧意,倒像我在勸谏一般,“待禮畢,寡人自當研習農務。”
這樣看,他的初衷與我不謀而合。
劉恒向我坦言,我自然該表明來意,于是靠近了些對他解釋,“我湊巧與舅父同行。他奉王上所托尋藥,可你不在郡邸,我就跟來了。”
面前人更不自在了,格外生動有趣,“原是薄舅父,而非遇見…….”
話未說完,在某個詞處戛然而止。我斟酌着他的沉默,嘗試續些什麽,“王上,你因何去尋藥呢,哪裏難受?”
“疏解疲憊而已。”
劉恒注視着我,氣氛凝滞,我強壓下退縮之意。他的目光鮮少如此直白,瞬息後,又像水底倒影。一觸即碎,惟餘惘然。
“不,樊少子,我只是……”他摸摸眼下的面頰,“頌‘青陽’需整儀容,可我連日未得空閑,怕于神不敬。”
蘭草香緩緩洇開,溫和地安撫一切。
玉瓶被我握得泛熱,貼附着手心溫度。我胸中如擂鼓,将此物遞出去時,正巧與他四目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