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二
國喪未過,劉恒回封地的儀仗毫不奢靡,僅僅三乘木轺車與兩乘辎車,前後皆有數個從騎,頭戴平巾帻。
我順從地跟着他,裙袂随步伐揚起小小的弧度,好似風中輕搖的蘆葦花。我未刻意收斂動作,甚至幾番掃到了身前人的錦履後跟。若和太子同行,他早該制止我了。可劉恒就像無波無瀾的潭水,他的禮節無可挑剔,于我而言,卻怎麽都不對勁。
馬車前等候的人身穿黑色襦衣,俯身行揖禮。我在代王身後止步,他雖身形清瘦,卻正巧為我擋住了些許寒風。他的聲音總算摻了點溫情,“舅父,這是舞陽侯之後。”
薄太後有一族弟,名為薄昭,我正驚訝此人居然獲允同行,他立刻又見禮。我身無爵位,原不該受,連忙掙脫思緒回應。
寒風吹拂整個宮城,代王微亂的袍角倒不像蘆葦花,像那泛青的冷鐵。劉恒轉過身,我根本不敢探尋面前人目光的歸處,除去心中許多雜亂的、無從而來的思緒,這自初見以來的第一句話,他熟稔得仿若舊識。
“樊少子。”劉恒本該繼續裝作平淡,可他實在太刻意了,“此刻應去拜見母親。”
我言語中充滿求知的熱切,“和你的随從一起嗎?哪個辎車?”
面前人的發絲也被風吹亂了,他轉開目光,回答道:“……和寡人。”
太後曾稱贊代王謹慎,我粗淺将其理解為不争不搶,常常忽略他的名。自那個雪日而始,他在我心中徹底化作成清靜如水的模樣,一番下來,早已忘卻他也年少,并不長我許多歲。
冊封禮剛過,劉恒大概還未習慣自稱。這個人的神色從未如此生動,于是,我揚起語調應道:“唯,王上。”
女使前去通傳,我和代王并肩立在車旁。他太重孝禮,本不必與我一起等,平白受了半刻的凍。辎車四周的木板厚重,不多時,女使撐開側邊的小窗,隐隐窺見其中人的素色交領,甚至毫無文繡之跡。
我常出入椒房殿,卻從未見過她。聽聞薄姬崇尚節儉,可她貴為藩王之母仍循舊德,倒讓人敬佩。
似乎因旁人在此,代王的只言片語中不見親密,惟餘恭敬。正好,他不願多言,我能多跟她說說話。
我不留一絲間隙地開口,“見過薄太後,我名荑桑。”
簾後人的嗓音甚至比母親更柔和,她喚我的名,自然流露的親厚使我幾近眼眶酸澀,“你是……舞陽侯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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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她聽不真切,我悄悄邁步,更近木窗後才應聲答話。她又道:“桑兒,過來。當心些登車,讓我好好看看。”
薄太後絲毫未提及代王,我不由側過頭。身旁人的儀容與裝束整潔如初,不知何時又變成了那副其身持正的樣子。他直直撞上我的視線,突兀地接話道:“樊少子從長樂宮出,未免乏累,母親三思。”
薄姬未言,辎車裏再沒有其他動靜。她的沉默堅定又和婉,使人很難棄之不顧。代王看上去很快妥協了,向我微微颔首,我回他一個笑。
女使打開遮擋用的木屏,我一手提裙擺,一手握着綏繩登車。正值隅中時刻,天幕陰沉泛白。廂內昏暗,我無法細瞧薄太後的面容,只能聽她的語氣。
“此去代國,倚仗皇太後陛下廣施恩惠,垂憐我眇眇之身。因不敢誤旨,未在長樂宮親行稽首,殊為失禮。”薄姬的眸子在昏暗中流轉着光波,我分不清其中是感激,還是淚光。
她的身形向我挨近,微微垂頭雙手交攏,竟隐約是拜禮姿态,“代王年少,尊奉先皇與太後之心懇切,時不敢忘。”
天光乍破,窗板邊沿鑲了層金。她不戴飾物的髻中藏掖着幾許華發,剎那間竟如此清晰。
“你會是子恒的妻,桑兒。我惟盼……你與他同心。”
太後也曾這樣說。她一番諄諄之言,我卻選了不築那防備的高牆。可今日,薄姬的話太重了。我深吸口氣,勉強道:“王上甚好,我怎能不願?若從母知曉了他的為人,自然也高興。
“這幾日,皇太後另擇族女為別地藩王之妻。”我撐出一個笑容,“想必不久後,他們的母親也會如太後一般回封國。”
辎車內重歸昏暗。薄姬更靠近了些,她輕柔地摟住我的肩,“只可惜代地遠離長安,須受跋涉之苦。桑兒便與我同乘吧。”
看來另一辎車要空置了。困意席卷,我不住眯起眼睫,發絲蹭過她的衣衫,觸感很不平。她方才所言,等我到了代國,到了代國後再仔細……
恍惚中,薄姬派女使通禀代王。木屏堪堪閉合,我看見劉恒穿袍服的側影。他的臉被擋住了,大概是怕冷,袖口遮蓋的五指攥起。身旁人任我倚靠,她的嗓音積起經年長久的哀意,尾音顫抖。
薄太後說,恒兒,你是個好孩子……她也是。
不知代王作何反應,可我迷迷糊糊的,就徹底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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層雲消散,雪色如晦,再睜眼時,車外又起風雪。我摸摸臉頰,冰冷指尖倒先讓自己抽一口氣,所幸褶服溫暖,不知何時添的厚布衾滑落到膝間。我拎起它,先舒展背脊,繼續将身子裹得嚴絲合縫。
某個瞬息,遠赴藩國像寒夜消散的夢,我仍在椒房殿躲懶,淺眠将醒,太子就輕巧地抽走書簡。好半晌,我才認清楚對面是誰。
“什麽時候了?”我雙手揉着眼窩,“到你的代地了嗎?”
劉恒不似薄太後那般親近,鮮少的生動神色也一閃而逝,可我偏喜歡探尋。他答道:“剛入河東郡,晡時未過。”
我來了精神,忙把布衾給他蓋,“那夜裏能否生起火?我會煮粟飧,就當謝你了。”
“再做未免浪費。”他搖頭,擋了我的動作,“樊少子,可要吃些什麽?”
該用暮食了。我反應過來,将布裘放在身邊,從他手中接過青釉開口罐,小小地咬一口沒甚味道的餅餌。
“王上嘗了嗎,太後呢?”我努力咽下去,慶幸夜色能遮掩神情。劉恒好似從沉思中掙脫,氣息紊亂了一瞬,“母親令侍使單獨存了些,她已用畢。”
“那你呢?”我繼續掰着餅餌,忽然心念一閃,“你為喪禮減了暮食?雖未有诏令,太子他……陛下也曾作如此打算,可他遵我從母之言,最終未成。
身後的木板太堅硬,仗着天色瞧不真切,我偷偷換了更舒服的姿勢。
“此舉雖仁孝,可陛下欲穩固社稷,便不得不止。”
唉,他還挺明白劉盈的苦。我吞下後半截話,順勢誇道:“王上,你既有心,行事又足以副之。既非空談,我就不勸你同用了。”
以自己作範本推論,這長長的一句誇贊,足夠讓代王神情波動。他的呼吸複歸平穩,沒順着我的話,反而再盛贊了當今天子。
……他和劉盈的關系何時這麽近了?
風雪停歇,輕雲幾番聚攏,天幕像一池深碧的水。月光淌入窗隙,我借着亮用布裘籠住青釉罐,悄聲道:“河東郡的月,我還沒細瞧過。王上,你允我下車可好?”
“樊少子,很晚了,此刻不宜停下賞月。”劉恒的嗓音很輕,像嘆息,“你若願意,改日再賞不遲。”
盡管表達拒意,他整個人依舊平和,與初見時別無二致。
等等,我心裏泛嘀咕,他不該不明白啊?對皇子們來說,觀月觀星,認出随時令變方位的星宿,其實并無何難。從前,太子學農事刻辭,還和我根據天象的‘月離于畢’,推測出次月多雨。
雪夜放晴,多好的觀星時機。劉恒卻只想到評賞月色,一副興致不高的樣子……等到了代國,我定要扭轉他的想法。
我坐直身子,想再與他多說幾句,“為何不宜停?風雪已經過了啊。”
“……是高後诏令。若遲至代國,恐怕随行從騎、車夫會受罰。”他坐遠了一些,像翻找着什麽,聲音窸窸窣窣,“樊少子,合眼。”
我很乖地閉眼睛。剎那,朦胧的光如日暈,于混沌中添一抹淡色,勝過月光三分。我用手背遮了片刻,才擡起眼睫。
劉恒持着形似瓦豆的小镫,器身盛香膏,正緩緩地燃燒、消逝。這一刻,他衣上的香氣也一并融了進去,恍若臨江而生的蘭草。
我望着他身旁的竹簡道:“王上,我可以幫你拿……”
“不用。”他抽出一卷,竟無聲地笑了,“你想觀閱,随意。”
反正代王都允諾了,我便湊近,一行一行認真地看。為避免遮擋,我用指尖梳理發絲,攏至頸後時,不小心擦過他的袍服。
劉恒随意地望過來,我……我忽然連歉字都忘了。
馳道長久未修繕,本就颠簸。木輪硌過硬物,軸與轄的響動格外澀滞,我搖搖晃晃摸索身後轼木,代王先一步扶正我的肩。
“謝王上。”我咬着唇瓣,識趣地說,“馳道不平,想是無緣往下讀了。”
小镫中的光忽明忽滅,他将簡牍推回來,“先收着,路還很遠。”
劉恒不像我,他閱讀時專注認真。所以直到天明,我們沒有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