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一
作為呂氏宗族之女,原本……我應嫁予太子。
因皇後與我同出一族,我這位從母欲重親,早早将我定為劉盈的太子妃,待來日一朝為後,傳續呂氏榮華。我父親名為樊哙,開國有功受皇帝封賞,時任相國,爵位至舞陽侯。他娶皇後的妹妹呂嬃為妻,育有二女一男,我是其最小的女兒。
太子長我數歲,傳言他性子寬厚仁和,這倒很真,即使面對不相熟的我,劉盈也能彎起唇角,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我不常出入椒房殿,與他相見次數甚少,故而有時候在殿前出神,僅多看了他半刻,都能引來皇後與母親欣慰的目光。
可惜,冥冥中天意不順。我七歲那年蔔筮,呂氏請大司徒、大司空策告宗廟,他們皆說什麽金水貴相,生平未嘗所見。我站在高臺上,滿心念着占蔔過後的暮食,忽見二人神色大驚,再拜道:“雖是吉兆,唯與太子……不合。”
從前在椒房殿檐下喂燕子,入殿後靠着窗沿犯困,簡牍都握不穩,還得勞太子費心扶正。皇後曾言我不似呂氏女,母親也附和,不輕不重地點我前額。現在一語成谶,世人極重蔔筮,我與太子的婚約終歸做不得數。
也罷,反正他與我并非彼此屬意,除去皇後的視線裏多了幾分複雜,日子依舊照常過。
來年春正月,皇帝病重,不知是憶起他的開國功臣,亦或是相信蔔筮所示的命之極貴,又下诏将我許給他的中子。皇帝的這個兒子剛剛封王,還未前往代國,于我而言,他比太子更像一個遙遠的虛影,于是扯着母親的衣袖問:“我從不知代王,我會嫁給他嗎?”
她理順我的頭發,手指纖細溫暖,長長發絲似水流整齊垂落,母親的聲音低下去,“荑桑,呂氏的血脈是福,這是你的命。”可我自認福澤淺薄,心裏頭一次對蔔筮萌生困惑。族中對太子的傾向如此彰明,皇後曾将劉盈的手與我交疊,莊重恍若立誓。雖然竭力求全,最終,我卻與北邊代地淵源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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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首天寒,我應诏随皇後同去侍疾,三詢嘗藥監與藥侍後,她重新系緊我狐白裘上的長帶,命我于此處等候。
長樂宮闕巍峨矗立,天色一片灰白,細密的雪嵌入膚面。我平日妝容簡樸,此刻耳珰墜得耳垂生疼,不禁連番觸碰,極欲拆卸這惱人之物。我側過頭,數番方法都毫無作用,臉頰都隐約泛熱。
雪片消融,潮意浸染鬓發。
铛珠被一通亂拽,依舊稱職地挂在耳畔,分毫不受外物所擾。我放棄了,沉重地嘆口氣,五指為面頰扇了幾下風,繼續裝出傳言裏呂氏宗族的端莊。
哪知剛偏轉視線,面前不知何時站了浩蕩的儀仗宮人,一時長久寂靜,我竟毫無察覺。
面頰似要燒起來,我匆匆忙忙行禮,拉着女侍史往旁側讓路。耳畔傳來太子笑着解圍的聲音,一聽是劉盈,我驚惶不定的心緒總算緩和了些。他剛出長樂宮,或許也來侍疾嘗藥,可這陣仗未免過于……劉盈停頓半晌,嗓音似融在我鬓發裏的正月雪,“阿恒,這是樊氏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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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竟然将我引薦給旁人!我抿抿唇,疑惑他用意的話語幾欲脫口,究竟誰的地位如此卓然?
劉盈身後的少年,身着深色襜褕,冕系七旒青玉珠串。他專注地望着我,肩上薄雪被寒風吹得飄揚遠去,周身氣場恬靜自然。他整個人像極我新戴的釉砂耳珰,任由外物變遷,始終恒久地浮一層朦胧光華。
少年的冕旒熠然,剎那,我一點靈犀般記起那道诏書。
代王……原來他就是劉恒。
乍一看,這位新封藩王沉靜,倒和他兄長待人處世的感覺如出一轍。平日裏我的禮儀被母親耳提面命,對上他的目光,忽然半句也說不出了。太子稍稍湊近些許,像擔憂我耳垂上半懸的飾物,喚我的名道,“子桑,為何戴此物。可痛嗎?”
我其實不願見他蹙眉,下意識搖頭。可轉念又一想,自己是真真切切沒辦法,誠懇答道:“釉砂難得,但作耳珰未免太重了。
“聽聞這等賜物制于代地,女侍史從未見過,我實不知如何拆卸。”
豈止,我已極力收斂怨氣,卻不由自主字字停頓,聽上去更添三分惱意。太子垂了眼睫笑嘆,而代王他……他怎麽還在看我啊?
“原來如此。”劉盈的話語隔着細密的落雪,輕得幾近消散,恍若不舍什麽似的,“阿恒,既是代地貢物,不妨你且試試?”
代王應下,随即緩步向我走來。
近處細瞧一瞬,劉恒的眸光平和幽深,比預想的色彩更淺上三分,好似一片咫尺之遙的,令人目盲的雪原。他明明穿着齊整,手指卻冰涼。
不多時,墜感驟輕。我立刻如釋重負地睜眼,雙手乖乖攤平接過耳珰。他的瞳孔裏分明映着我的面容,甚至足以看清眉畔未化的落雪,我慌亂擡手,欲拭淨這不巧的一抹素白,卻見面前人輕松地彎起唇角。
歸結于自身識人尚淺的謬誤,我明白了一件事。代王與太子其實極為不同,不是言辭性情,更遑論身份地位,只是方才的那一瞬息————
我在想,自己的耳垂會不會燙到他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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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恒是陛下第四子,位中。皇帝破陳豨軍後,冊封他為代王,定都先朝名為太原郡的中都。外封藩王是好事,可聽聞他一直未啓程,着實叫我好奇。
才回椒房殿,我為皇後端來圃羞官獻上的禦橘,一邊這麽問到。
衣袖輕微搖動,劉盈悄無聲息地走至我身旁,連禮還未行,先發制止了我求解的心。我沒抽回衣袖,反而對他眨了眨眼睛。案邊漆盤上的禦橘鮮豔圓潤,皇後似乎正盯着其中一個沉思,對我們的行徑視若無睹,語調平和地開口。
“每入椒房殿,桑兒是否歡悅?”
我極為誠服地點頭,沉默在殿內緩緩洇開。身側人的嘆息清淺,某一瞬忽明晰可聞,他總這麽憂心,也不知這回事關何人。皇後一轉語氣,隐隐透着不容辯駁,接着道:“言必慮其所終。桑兒,莫行過猶不及之舉。”
……難道方才問題隐含僭越?當時我幾番思索,終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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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晨,山陵崩。太子即皇帝位,大赦天下。
諸禦幸姬戚夫人之屬,皆幽之,不得出宮。或因顧慮之心緒有所消解,直到那一日,高後才許代王前往封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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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赴代國前,我在長樂宮拜見太後。殿內皆置缟素,我的從母神色平靜,看不出她是否落過淚,更難窺見絲毫迷惘。
少時懵懂,對于從未出長安,更從未經歷離別的我,像春日在滄池邊玩鬧,第一次感受燕鳥輕啄手心般新奇。因随代王前往封地的旨意緊迫匆忙,父親又在外征伐,臨行前我無緣得見至親,只得與太後作別。
我新換了一身素色的信期繡錦袍,雙膝微彎,攏手垂下,恭恭敬敬地行禮。
高後的視線緩緩掃過我。承歡膝下這些日,她的目光其實鮮少流露慈意,對皇子和對我,甚至于太子,似乎并沒什麽不同。可此刻,她如同在觀瞧一件易碎的器皿,“桑兒,可否怨孤與你的母親。”
不論風傳怎樣論太後手段果決,她一向對我很好。而情勢不允母親前來,無緣得見也在意料之中。
臨行前,怨這種感情太濃烈,未免傷人傷己。我思索不出,于是默默搖頭。若要惋惜,只有北地嚴寒,未多備幾件衣衫。
太後嗓音威嚴,即使放低也像一道不容辯駁的法令,“此次薄氏随行,本無先例……”她沉吟半晌,忽然召我至近前,“桑兒,你為孤的親族,來日尊為王後。代地見聞,王上所言所行,須仔細斟酌。”
太後言中隐晦的真意使我暗暗驚詫,來日之期缥缈未定,她卻像早有深思。心緒千回百轉,我分辨不出這是道暗旨,亦或在求一個确切答言。
那對耳珰收在棊奁暗處,連最近身的女侍史都碰不得。太後堅毅遠慮,母親擅謀,我雖半身流淌呂氏血,可傳承到此,似乎什麽也沒剩下。此刻,心底惟留一個荒唐的疑問,若我對他處處防備,當日雪中初見的人……還願再為我拆卸耳飾嗎?
面前人對這片刻的遲疑未置一詞,我揚起臉,勉強轉開話題道:“太後……陛下可安?今時悲戚,萬莫傷及己身。”
我總歸還是有些擔心劉盈,念及他那性子,喪期怕是又要病一場。
“盈兒為你……”太後停頓得及時,更添幾分古怪。莫非新帝為我準備了什麽?我不出聲等待下文。殿門輕輕一響,有人走至我身側,他平緩的步伐穿透一室靜默,脊梁筆直,竟行了比我還恭敬的拜禮。
正因代王來得如此及時,我才更覺心底苦意蔓延。天色更亮,來不及問完這一句,我就要啓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