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三卷:(5)
入水,因為這淩霄殿裏的水至陰至寒,少年知道,女孩也知道。
只是女孩不知道少年不糾纏她,她本想着一塊掉進去來個養傷幾年,把這婚事給沖沒了。
少年救上來時去了大半條命,被急遣去治療……
那年,他十四,她才十二。
粼風入池後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後來是玉帝送來的從冰山雪女那兒取的冰血依米花才喚醒了他。
他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年才痊愈,第一時間探聽冰兒的消息,卻被告知她已經沉睡在冰川龍潭之下……那朵冰血依米花是她采摘的,卻成了她的遺物。
他磨玉雕琢,刻出了一朵依米花的形狀,将剩下的冰血依米花曬幹磨成粉末注入這玉花之中,希望能等到親手為她帶上的那一天。
冰血依米花,回魂續命。終有一天,她用的上……是啊,她用的到的,她是半魂啊!魂魄虛弱的時候她要時常戴着它的……曾幾何時,她弄丢了它,好在它現在又回來了。
冰血依米花,轉瞬即逝的愛,有些悲哀……
……
吊墜在小楓的手裏翻轉,逆光之下耀眼如初……小楓憔悴地笑了,他為她做的又何止這些?
至少她的夢裏,時時有那樣的一個玄衣少年……
背倚靠着雪白的畫廊,綠色的藤曼糾纏不休,爬滿了他背後的一堵牆。
他衣冠束發,明眸皓齒,眉間有點不化的憂愁。
他的面前坐着的女孩,他等了許久……等她整整一千年,等她冰封後醒來,等她披着紅霞嫁來,卻也等來了……這樣的她,疼惜得他時刻要窒息了過去……
芳華絕代的年紀卻生生不肯說一句話,垂着眼簾幾乎看不出她是死是活?
即便如此,他還願等她,等她醒來,等她認清現實,等她……接受自己。
他每日對她喃喃,又似乎對自己喃喃,“冰兒,你願醒來的時刻,我一定守在你身旁。”
然而,自她清醒的那一刻起,滿院狼藉,她再也找不到印象中的少年了……
她不會知道剛剛這兒有一場腥風血雨……
吊墜沾着琥珀色的血留在她的手心……他曾幻想過無數次親手為她戴上,然再不得機會了……
吊墜上薇薇血光,隐現出“冰兒”二字。
☆、私奔
他緊挨着她,正如他的話語步步緊逼。
“冰兒你是沒有心麽?”
“三千年了,你有試過不避開我麽?”
小楓對視着他,他的眼神能殺人。
“你可知道,荼靡花茶的苦味?”
他的眉梢、眼角到處藏匿着傷痛,讓小楓心疼得不敢喘息。
“三千年了,我一直喝着它,越喝越苦……太過清醒的總是太過痛苦,我寧願三千年來喝忘憂水的人是我。”
粼風搖曳着手中的紫壺,苦澀地笑着。
“可我這喝慣了荼靡花的人,再也無法忘憂了……”
“可今天,冰兒,我想——”
粼風仰頭猛灌了自己一壺茶,一手捏住了小楓的下巴,就着她不得不張開的嘴一點點地灌下去。
“咳咳……咳……你給我喝了什麽?”
粼風輕笑:“冰兒,我要你!”
“咳……咳……”
“我們私奔吧!”
“咳咳咳!……咳咳……”
小楓被嗆到了。
“帶我走吧!”粼風細心擦拭着小楓微微冒汗的額角,他注視着她,“我們浪跡天涯,不要再插手任何事了。”
冷風拂面,
紅燭搖曳,
他們,已消失不見……
冰皇山,午休時刻。
冰皇閉目側卧,支着腦袋在榻上休憩。
忽地,她睜開眼,紫色從雙眸的中心開始外溢。
未見她有所動作,便聽得殿外一聲急呼,她又迅速合了眼。
再睜開時,她施施然地幻化出一條淺紫色的方巾,蒙住了雙眼。
向殿外走去,一身帝王裝,悄然染上了隐隐的紫氣。
“沒傷着吧?”
是不多見的溫柔語氣。
龍葵搖搖頭,将絞在自己脖子上的小紫蛇輕柔地取下,放在雪地裏看它一扭一扭地遠去。
她才開口,“我全都記起來了,原來我殺了這麽多人。”
“作為陰魂,脾氣本是暴戾。”
冰皇語氣淡淡,聽起來這事稀松平常。
“可我殺的大部分是無辜的人!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這些我想都不敢想的,可都是我親自下的手!一個個,都在向我求饒,可我……我……雙手染血無數,卻從沒眨過眼……”
龍葵陷入了痛苦的追憶中,神經質地喃喃……淚水已流轉在眼角……眉頭皺得太久,久得她頭好痛好痛……
“看來,”冰皇打斷她,“有件事不得不對你說。”
聲音清冷,卻透着無可奈何。
龍葵淚止,望着冰皇,聽她從回憶裏扯出千愁萬緒——
原來,冰皇也是有名兒的,還是天下聞名。
舉族矚目的小公主玉冰兒,便是她!
那時的玉冰兒還不像現在那樣“嬌氣”,那樣被人诟病。
出生時百鳥朝鳳,日月同升。族人都道是自然之子,她哭時,天降雨,她怒時,雷霆斥。
她三歲形體分離,四歲斬妖獸,五歲煉化冰火龍息,六歲降伏羽蛇神。
她淚水成珠,乃至淨至純靈物;血水凝塞,有起死回生之效。
她的能力被傳頌得直逼遠古神族——女娲始祖與盤古上神,可誰會知,她有弱點,致命得不堪一擊。
這便是她六歲那年,“慘死”在雪山的原因了。
她的體質不同于常人,血液靈力巨大,卻也稀少,且不能循環再生。一旦流失了一兩滴血,便是死亡。
六歲那年,她功成名就,來雪山接受自然擇主。
适者生存,從小教到大的道理,早已爛記于心。
只是相比于同齡人對這雪山的戰戰兢兢,冰兒倒顯得輕松自在。
實在不是她吹牛,這聲勢磅礴的冰寒之氣未曾傷她半分。
所以當她看見迎面爬滾來的小男孩凍成的那慫樣,不免哈哈大笑,奚落一番。
小男孩早已凍得神志不清,将這圓滾滾又暖呼呼的冰兒看成是自家的大暖爐,抱上去了就不肯松下來。
作為九五之尊的掌上明珠,平白被人吃了豆腐,哪來這麽好的脾氣,會放過他?
冰兒自然是對他猛一頓的拳打腳踢!
無奈這小男孩死都不肯松手。兩人最後滾打着,摔進了雪窟窿裏。
而那下面,是成千上萬的蛇群!
冰兒救下了男孩,自己卻被噬咬得四分五裂。
那個男孩,就是當年大難不死的宇流年。
幸得雪山的雪女相救,收冰兒為徒,她才活了下來。
她成了半魂,往後才知她的另一半魂被自己的爹爹所救,仍是爹爹身邊的小公主。
而她,繼承了玉冰兒所有的記憶,卻只能在雪山做無名之人。
她回不去了,那兒沒有了她的位置,她曾生死相依的地方,站着的是她另一失憶的半魂。縱使她什麽都不記得,爹爹仍視她若掌上明珠,流年也伴她從不離身。
她失去的,不僅僅是所有,還有未知!
不久後,師父被罰,生生被人散盡形體祭以漫天飛雪,她卻無能為力!
因為可笑的是,她的所有神力,所有來自自然的偏愛皆被另一半魂奪去。
她才知,要自食其力了!
她爬上冰皇山巅,受盡磨煉,蛻變為稱霸一方的冰皇!
她做到了,她活了下來!卻發現——孤寂,才剛剛開始!
……
“你前生便是我的師父,救我于水火,教會我一切……點點滴滴,時常想來,便是我最開心的事……救命之恩,師徒之情,已夠我永生永世償還了……你帶給人的歡樂數不勝數,沒必要局限于傷害了多少……作為陰魂,短短幾千年往事如煙,不值一提!”
冰皇未有多說,轉身回殿。
但龍葵知道,她是怕她結冰的淚水落下了會被聽到。為她的師父?為她自己?為宇流年?或許,都有吧!
往事如煙,真的如煙了麽?被吹得四處消散了麽?怕是她們誰都清楚,傷疤還是在的,只是不想再去觸碰而已!
玄真境內
淩霄殿
玉帝靠在榻上扶額。
真是頭疼!給他們自由空間,他們竟回報自己——私奔!
昨夜當着天下衆人,婚宴間搞私奔,別說龍族皇家的名聲了,就是冰兒死去的玉帝爹的臉都被他們丢盡了。
坤雪王母吵吵鬧鬧地要他作交代,長老們哭哭啼啼個沒完……這爛攤子,他真不想收拾!
“聽聞最近雪山交界處有異龍族鬧騰,朕去會會!這兒就交給你們了!”話沒說完,宇流年就一溜煙地跑了,生怕長老們弄個法器困住自己。
可憐的長老們,一把年紀了還要跟着狂奔出來。萬一不小心把玉帝逮回來了呢,你說,能不用點心麽?
宇流年溜出來不久,又頭疼了,雪山那邊肯定是去不得,該去哪裏躲躲呢?
他稍一思考,白色素衣攀上了身,那就微服私訪去!
一道藍光劃破天際。
是一把劍。
生生停駐在玉璃面前,疾旋自轉不息。
“墨離?”
“殿下哥哥……我暈。”
玉璃笑了,聲音輕柔:“還不趕緊從劍裏出來?”
話音剛落,地上便多了個小人兒,縮成一球,圓滾滾地。
“怎麽不待你師父身邊,跑這兒來?”
“我來……就是要殿下哥哥跟我回去的,”墨離一骨碌爬起,抱着玉璃胳膊不撒手,“我要殿下哥哥和師父在一起!”
玉璃神情一暗,沒有接話。
“師父在雪山,我們趕去雪山好不好?”
玉璃的眼眸明了又暗,苦澀一笑,“你師父不想見我,我去只會讓她連個安身之所都沒有。”
“不是的。師父是在意你的,不然也不會吃夕瑤的醋,還一吃就是兩世!”
“吃醋?……她要是知道吃醋為何物,我也不必這麽小心翼翼了……”
“說這麽多,殿下哥哥就是不願回去麽?”小墨離生氣了。
“墨離……有些事,你不懂。”
“殿下哥哥這般,難怪師父不高興……我也讨厭你!”
“墨離!”玉璃皺眉,“你要去哪?一個人不要在外頭亂跑,太危險了。”
“你都不肯聽我的,憑什麽管我啊?”
墨離撅着嘴,踢了踢魔劍。魔劍不肯變小,他只好吃力地抱起跟他齊高的大號魔劍……憤憤地往前走!
玉璃扶額,看來還得說服這小倔強了。跟着墨離沒走幾步,便聽得他鼻子一抽一抽的。
這小倔強還覺得委屈了?明明是自己被他貶得一文不值……
怎麽跟小葵一個樣子?那麽愛哭,那麽不讓人省心。
玉璃緊跟上幾步,大手一把抱起墨離,連同那又長又鋒利的魔劍一起抱在懷裏。
“還生氣呢?”
結果,本只是撲簌簌地掉着眼淚,默不作聲地抹着,死要面子不想讓人發現的墨離,瞬間“哇”地哭出了聲,環上玉璃的脖子,埋在懷裏哭得肆意……一時間,眼淚鼻涕全擦在了玉璃的衣襟上。
玉璃臉抽了抽,造孽啊!可憐他還有潔癖。
找了間客棧住下,終于把墨離哄睡着了。
玉璃坐在案邊,鋪紙寫了幾字,租夥計買了飛鴿往雪山傳書。
辦完了所有的事,他才下樓去拾掇自己。
飛鴿飛往雪山,反被冰蛇叼進了大殿裏。龍葵取下書信,瞥一眼已是凍死的鴿子,冰蛇一溜煙叼着它滑遠了。
龍葵趕去客棧,玉璃已經沒影了,唯有小墨離安靜地睡在床上,床頭點了安神的熏香。
小墨離的眼角還有殘淚,明顯是哭過。
龍葵坐在床邊,靜靜地看着他睡顏,臉上終于有了神氣,僵硬了多時的嘴角也終肯微微上揚。
玉璃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穿梭,失魂落魄。如今小葵近在眼前,他卻退縮了。以前不知道她在何處,他心急,急着找她,如今知道了她在何處後,似乎一切都無關緊要了,她平安她快樂就好……冰皇會保護她的,墨離會逗樂她的……他已經處處多餘了……
他還是當初的玉璃麽?意氣風發早已消失無蹤,成日裏患得患失,自卑地無處言說……
如今的他承載了龍陽幾生幾世的記憶,獨獨失了自己的記憶……可惡這三觀正得要命的龍陽,一直提醒着小葵是他的妹妹,是血肉至親,他怎能有非分的想法?
正揪着腦袋痛思着,一道白影闖入了他的視野,猝不及防地,他心一沉——
夕瑤?
☆、歸來
她迅速消失在了街角。
顧不得多想,玉璃追了過去。可每次都只能眼看着她又拐了一個彎,追不上,喊不停。
玉璃轉過一條小巷,忽地,發覺背後風聲一緊,反手推出一掌,只聽得一人急呼,“是我!”
生生住了手,玉璃才從自己這巴掌下瞧見了來人,竟是長菱。
她發絲淩亂,兩頰緋紅,有些氣喘道。
“趕緊離開這兒,夕瑤早已不是夕瑤了,她被惡靈吞噬了……”
話音未落,萬般哀吟肆起,四周縱橫交錯的暗巷皆變了樣,竟是無數惡魂堆疊而成——
他們嘶吼着,皆扯開了他們惡臭的大嘴,露出黑黃色的獠牙,在闵笑着,在嘲笑着,笑得渾身痙攣不止。
“衆人都說璃殿下風流銀蕩,腐臭入骨,看來是塊好料,是我等上佳的補品啊!”
“哈哈哈……”
聲音參差不齊,笑聲卻更是陰森起伏,聽得人頭皮發麻,不敢喘息。
“你們把夕瑤怎麽樣了?”
“夕瑤這軀體純魂靈魄過多,久食不宜,是時候該換換口味了。”
聲音忽地飄至耳邊——
“如今你靈力盡失,何不乖乖地投降,免去皮肉之苦?”
随之的奸笑尖銳刺耳。
長菱緊捂起耳朵,拽着玉璃的衣袖不敢松開一刻。
“玉璃!”
聲音悠長清晰,夾帶着惡狠狠之意。
本還在耳邊肆意邪笑着的惡魂褪去,一息間聽不到半點聲音。
靜得詭異,聚集在周邊的惡靈快速讓出了一條道,一滿臉刺青的男子緩緩步入,卻是裹晝。
他語氣張狂,“想不到吧?我的好殿下!”
滿臉刺青往下延續,渾身戾氣刺鼻,一看便是堕落魔道甚久……
“你一定猜不透吧!”他貼在玉璃身側,拿颀長的指甲勾他的下巴,将臉轉向自己,“可還記得,上任教主的女兒葉旭,被你如何折磨致死的?……我立過誓,失去所愛的痛楚定要你千倍百倍地奉還!”
玉璃冷哧一聲,“什麽葉旭?不認識!”
“瞧瞧你說的話,讓人多想千刀萬剮!不過,別急!我已經向魔族獻過策了,他們不日便會啓程——對付龍葵!”
玉璃眉頭猛然一皺,望向裹晝時眸色冷冽,“你敢?”
裹晝狂笑出眼淚而止,才氣喘道。
“這才是你該有的表情!我就是要看你害怕,恐慌,像當初的我一樣躲在幕後擔驚受怕着……繼而求我!”
他的手指甲在玉璃胸前游走,狠狠地紮下去,“看看你,才一眨眼的功夫,又恢複了這副傲視無人、惹人生厭的面孔!”
玉璃面色瞬息變得慘白無比,汗液浸透了衣裳,夾雜着血液從胸膛淌出……
指甲就着玉璃的心一點點地鑽進去,他仔細欣賞着玉璃的表情……看他劇烈地痛着,反複地痙攣着……很是滿意。
長菱“噗通”一聲跪在跟前,戰戰兢兢地為玉璃求情。
“長菱,你前腳還與我合謀,後腳就敢背叛我?”
“求您……”
話才起了個頭,長菱便瞥見他變了臉色,眼光淩厲地掃射過來,已吓得心一沉,趕緊閉上了眼。
也就一瞬之間,她被人迅速往後推出,滑行不久倒地翻滾了幾圈,才生生停了下來。
滿身的草葉子遮住了視線,長菱從草叢中狼狽地坐起,才看清了剛剛及時救下她的人。
一身藍衣纖塵不染,背影熟悉異常,卻又陌生得叫長菱懷疑自己的眼睛——手持雕工精致的長劍,古色紋理鑲着墨藍色的劍身,煞氣洶湧澎湃,一息之間震開了數千惡靈……下一秒,玉璃就被抛到了長菱身邊,心口上的洞深不見底。
“今兒借你要一人!”
“幾千年為一人,你就這點長進?”
龍葵不理,一個回身已消逝不見,草叢間的兩人也跟着消失。
還是那間客棧,那間房。
龍葵牽着墨離,低聲囑咐長菱。
“不要向他提及我!
這是我的一點血,給他服下,悉心照料下他便能完全康複。”
龍葵牽着墨離離開,長菱望了眼即便暈過去還揪着眉的玉璃,咬咬牙追了出去。
然房外,哪還有他們的身影?
長菱譏笑,即便沒有她,還不是一樣情途坎坷……玉璃你活該!活該你與我一樣求而不得!
可我還是傻傻地愛着你這般無情之人,關鍵時刻會退縮。如此短暫陪你的時光,我都不舍得放棄,我一定是無藥可救了!
冰皇山殿內。
“可找到墨離了!冰皇大人要不要幫我想想法子,怎麽懲治這淘氣鬼?”
許久不見龍葵笑得如此開心,冰皇也和顏悅色了許多。
她把墨離拉到身邊,裝腔作勢地瞧了瞧準備吓唬吓唬他。
忽然,一股細微淡淡的奇香飄入鼻中,冰皇心中秉然,已沉了臉色——追蹤香!
朝着殿外冷冷地開口,臉上已沒了過多的表情。
“既然來了,何不現身?”
聲音不大,卻空靈冷清,足以穿冰鑿壁,吓得墨離早早地蹲到師父身邊,捂緊了自己的小耳朵。
有一人,自風雪中一步步走來——
一身淺色,與殿外漫天的飄雪融于一處。額上鑲雪,滿頭青絲随着寒風肆意飛揚。
他淺笑而至,帶着酒窩。他輕聲低喚,喚着“小葵”。
“河述哥哥!”龍葵飛奔而去。
他還一身孩子氣,他的眼眸雪亮異常,望向龍葵的神情告訴了所有——他回來了!
滄桑許久的身影,漂泊伶仃的靈魂,終如數回歸了——他回來了!
他回來了,第一件事便是找小葵!
他的小葵,他期許她的日子是時候兌現了。
他帶她出了雪山,跋涉仙山,潛游深海,探訪古道,巡尋人家……
似乎回到了初見的那一百年,他年少,她豆蔻,他與她皆賴皮至極,地府裏誰也管不了他們,任他們上蹿下跳,天南地北地鬧去!
他們去了聖火山,商量着偷那兒的桃金娘花……因着河述心疼小葵膚色慘白,要給小葵補補血……逗得小葵嗬嗬地笑了一整天。
那時天色清涼,一大早上的,太陽都未起來,黃幽幽地挂在海平面上。
一條龐大的碧青龍從海面鳌頭破出,扶搖直上,裹攜着水花沖入青雲……翺翔須臾,緩緩落在了聖山腰處的聖樹前。
桃金娘樹還在遮天蔽日地卓然獨立,紅色的桃金娘花卻尋不見蹤影。
河述抱龍葵坐靠在樹枝上。
“這地兒太陰涼了!”
自己立于樹下仔細地察看樹冠,希望能發現他期待的那抹紅。
“怎麽不見它?”河述失落地皺眉。
“紅色的在我肚子裏呀!”龍葵拍拍自己的肚皮忍不住笑了。
“哦,我說呢!怪不得剛剛我提議偷花的時候,你一直在那笑個不停。你呀——”河述點點龍葵的額頭,眼裏滿是寵溺的笑,“你個小淘氣鬼!”
龍葵得意洋洋了起來。
“不對,你當初怎能來這兒?可有出什麽事?”河述反應過來又皺了眉頭,趕緊打量了龍葵一圈。
龍葵笑着搖搖頭。
河述輕舒了口氣,眉頭依皺,言語卻變得遲疑而小聲。
“來火山,可是為了……尋你王兄?”
龍葵的笑容消逝在了臉上。幾乎同時,“王兄”二字牽動着她的心絞痛了一下,不由得臉色煞白。
那個早晨,他對長清的求娶還歷歷在目……
心還會痛,原來當初的心結從未解開過,不過是雙方都恰巧選擇了逃避而已……原來即便沒有夕瑤姐姐,他們之間也早已有了跨越不了的溝!
“怎麽了?是心口痛嗎?”看龍葵捂着心口,河述的心不由地一緊,“小葵,告訴我實話,我不在的這些天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何你的身子會這般……?”
龍葵緩過勁來,阻了他的話,“河述哥哥,我們回去再說好不好?”
“好!”河述捋了捋龍葵的秀發,“小葵累壞了,是時候該好好地睡一覺了。”
龍葵乖巧地點點頭,就着樹幹沉沉入睡。
眼角邊劃過淚滴,過了許久淚痕還清晰可見。
河述疼惜地瞧着這一切,小心翼翼地抱着龍葵回去了。
他們穿越半山腰茂密的桃金娘花樹下,淡黃的桃金娘花的絨毛紛紛沾在了他們的發絲上,遍野的淡黃促成一片柔和的美景,花樹下的他們衣袖翻飛,更勝風光。
龍葵的睡顏映在淡黃的光暈中,是這般的甜美,讓他走得不由地慢一點,再慢一點……
就這樣,一條并不漫長的花下小徑,河述竟足足走了兩柱香的時間。
他沉靜深思,終于想通了一點——無論他是什麽,他都将一直陪着小葵!
另一邊,玉璃自清醒以來,對長菱一直沒好臉色。救命之恩又能奈他如何?若不是他現在一介凡人,碾不走她,就不會讓她整天跟着,搞得心煩!
裹晝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沒多久便又找上門來。
這一次倒不墨跡,招招致命,只為挖心!長菱替他擋下了致命的那一次,挖心之痛,瞬息包裹了全身!
心被挖了出來!長菱去得很快,扭曲了臉,蜷縮着身子,只能聽一句他的愧疚。
一瞬之間,長菱的屍身僵硬了,血液變得暗紅,已有幾只綠頭蒼蠅飛了過來……
玉帝趕過去的時候,只看見玉璃呆呆的坐在地上一動不動,似乎與懷裏抱着的屍首一同硬化了……
“夕瑤去的時候也是這般,快得來不及留下遺言。那個時候,是我對不起她,怎麽也不肯施舍給她一個遺願……如今還是這般沒記性,長菱死前的一秒我還黑着個臉!我對不起長清,更對不起長菱……看來我命定是顆天煞孤星,父皇母後,雪兒,還有她們皆因我喪命!”
玉帝打發完難纏的裹晝還得安撫安撫這抑郁的好友,不由地暗叫心累!
手心微微地癢,低頭一看才發現不知何時手上被抓出了幾道血痕,已變了顏色——不好!中毒了!
玉帝快速封了自己的七筋八脈,悶了一口的甘草丸,看着好友傷心不得自理,便主動主持起下葬的事兒!
☆、小黑
下葬好了長菱,玉帝緊接着給玉璃療傷,幫着收拾起他去住客棧……忙碌了一整天,玉帝才得空拾搓自己。
黑色的毛細血管像烏絲一般已從手心密密麻麻地蔓延開來,包裹了半只手臂,這半只手已失了知覺。
看來這不是一般的毒,玉帝微皺了眉頭,望向窗底下神色茫然的玉璃,告訴他又能做什麽呢?還是先等他回了魂兒,能自理了再回天闕也不遲,相信醫老醫術高明,能識得奇毒。
這三天玉璃渾渾噩噩地過來了,腦子難得糊塗,再無萬般糾結,萬般痛楚……
第四天的淩晨,一聲龍吟震懾了整個邑城,所有人都慌慌張張地起來,聚攏在大街上瑟瑟發抖。
因為龍悲鳴得刺耳,一聲又一聲,聽得人心驚膽戰。
“這好像是異龍!”
“哭得如此悲切,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
玉帝從夢中驚醒過來,拂過眼角的一滴淚,夢中的小黑恸哭得如此慘烈,他的淚水又一遍遍洗刷了紅腫的雙眼……靜靜收整好了自己,身上密集的黑線即将蔓延至心房,玉帝也只是皺了皺眉,起身到隔壁,才發現玉璃不見了!
一時間緊張地往外沖,可不能做傻事啊!
“這聲音……難道是長菱?”
循着龍吟瞬移至野外,山丘腳下,一條龐大的異龍跪着雙膝,匍匐着身軀在凸坡上……它的面前是嬌弱的玉璃,看他平安無事,玉帝籲了口氣。
異龍還在悲切地嘶鳴,望着玉璃的眼珠子裏流下了一顆顆碩大的淚滴,玉璃卻全程冷着臉,執意要趕它走!
它伏着山丘不肯挪動分毫,任憑玉璃如何辱罵,又踢又打……只是扇扇翼手,亦步亦趨地跟着他。
碾它不走,亦如當初的長菱,他病後初愈的那幾天裏,她也是這麽亦步亦趨地跟着,說什麽守護他不過替他送死罷了!
“長菱,為何要學你姐姐,放棄人形換如此獸形困自己一生?留着人形還能去現世界安逸地活一世……你為何,為何要如此偏執?”
玉璃終松口,淚水已抑制不住地往外流……
玉帝才知原來長菱想要玉璃煉化它為自己的形體,結束他被人欺淩羞辱的漫漫長路。它一直悲鳴着不肯離開,又簌簌地掉淚,終等來了玉璃的心軟……
看異龍歡快地煽動着翼手融于自己的身子裏,身軀近乎透明的那一刻,玉璃才落了淚嘆息。
“長菱,是我對不起你,明知你很看重相貌,還是沒有遵照你姐姐的遺願換臉給你……但在我心裏,只留有初見你美好的樣子!”
業火灼燒着心,玉璃大汗淋漓,淚水早已幹涸,只留有幹澀得發紅的眼……毒液加速攻心,玉帝卻還在堅持幫他煉化異龍,重塑形體。
待業火中傲然傳來一聲龍吟,玉帝才猛吐了一口黑血,再也支撐不住地倒了下去。
玉璃慌張地揭開衣領,半身黑絲密密麻麻地交錯打結,往着心髒伸出那惡心可怖的血絲,黑血僵硬在血管裏宛如一條條碩長的蛔蟲,細細挪動着,占了半顆心髒。
玉璃急得團團轉,這般場景比得上岩漿通道蠟化而亡那回的驚心肉跳,不可再拖了,他知道後果會有多可怖!
“我們上冰皇山!如今也只有冰皇能救你了!”
玉帝虛弱得發不出聲來,徒睜着無用的眼也終緩緩合上,一顆清淚劃過了鬓發……今夕是何年了?
“小白,快過來呀!瞧我抓到了什麽魚?”
一個白影在遠處晃悠,高高地舉着自己的戰利品叫着,嚷着。
她急急地跑近,抓住他的手,“你傻愣在那幹嘛?你不是說,今天要親手烤魚給我吃麽?”
她的手冰涼刺骨,觸碰得他猛一個激靈甩開她的手,幾乎是同時,他又急急地抓回她的手,用雙手包裹着溫暖。腦子還迷迷糊糊地,關切的話語已脫口而出:“小黑,你的手怎麽這麽冰?”
女孩困惑地瞧着他良久,繼而大笑道:“小白,你今天怎麽了?我的手一直這麽冰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說着大咧咧地甩開他的手,“趕緊過來給我烤魚,別借機偷懶!”
他卻将她扯了回來,大手覆上她的雙手,語氣輕柔,“我教你識字,你教我捕魚可好?”
“不好!”女孩費了好大的力還扯不出她的手,只得撇撇嘴,“這冰譚不是你這樣的身子骨能承受的了的,等你什麽時候手像我一樣常年這麽冰了再說吧!”
“小黑,你太小瞧我了!”他怒了,一個“撲通”跳下了冰譚。女孩緊張地跑去潭邊看他,看他緊了緊衣服,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響聲不絕回蕩在茫茫冰面上。
女孩笑了,笑得沒心沒肺,良久才跳下譚去,托着他紫得發黑的頭防止他沉下去。
反正她不用怕,這水溫于她而言就像是泡溫泉,她倒要好好欣賞他的狼狽模樣。平日裏都是他對她這生活白癡指手畫腳的,還當真沒瞧過他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他蓬頭垢面,身子瑟瑟發抖,濕漉漉地拼命往岸上爬。女孩右手扯住他的腰帶一個用力,左手一撐,已将他桎梏在譚沿邊,緊挨着自己。
她嘴角一勾:“你倒是很怕我啊!”
“不要鬧了!”他有氣無力地說着,只覺得耳朵紅凍得厲害,白氣從嘴裏冒出糊了自己一臉……
“怎麽樣,小白?你要不要考慮考慮……求我救你上去啊?”
他渾身衣裳濕透,卻還緊貼着她,被她撐着手壓在身下,不覺羞得無地自容,找個繩子勒死自己得了。
女孩盡收眼底,笑意更深了。她騰出一只手勾起他的下巴,慢悠悠道:“小白,你可知道,不肯求饒的下場是什麽嗎?”
他滿面紅霞地望着她,水汽氤氲,染濕了他的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哭了?
看着這樣的他,女孩咯咯地笑着,閉上眼在他的額頭上烙下輕輕的一吻。
這一吻,道盡芳華,亘古永存。
這一吻,也成了他們的劫。
……
“小黑!小黑!”玉帝輾轉着醒來,滿眼銀白,亮得眼疼。似乎剛剛的一切不是夢,他還在那兒,廣闊的冰面上除了幾處冰譚坑和一棵孤零零的大樹,再也沒有什麽。
她一直在大樹底下等他,日複一日,翹首盼着,等到時卻又假裝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他都知道,都明白……暗自笑着,複有傷感着,他能陪她的日子少之又少。
是他負了她,在她在成為冰皇前,修煉冰魄孤植冰譚最需要自己的時候,卻都沒有抽時間陪伴她……她今日養成這麽孤僻冷傲的性格,多半是當初,他晾她在冰天雪地裏太久,太久!
‘小黑?’
一高挑的身影出現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