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卷:(3)
龍葵僵硬地站在那兒,開口的語氣也變得僵硬了,“我要走了,我不想再橫在你跟夕瑤姐姐之間。”
似遭了晴天霹靂般,玉璃呆立原地。
嘩啦啦的雨聲消失了,世界一瞬間安靜了下來,龍葵的話字字清晰,回響在他的耳邊——
“我跟夕瑤姐姐,你已經做過選擇了。”
龍葵的話語正如她的行動一樣決絕,不給玉璃反應的機會,她已消失無痕。
即便玉璃抓緊了她的手,也只撕扯下一塊白衣袖,宛如一千年前她絕情斷義的縱身一跳,不曾留給他任何……
他望着她消失的樹林,一字一頓解釋道:“一千年前,我選擇讓她留下,是為了,與你共赴死!”
玉璃仰頭……雨,還在洗刷着一切。
龍葵在樹林裏疾走了整整一天,腦袋脹得厲害,回旋着第四世的記憶……
閃電還在疾馳,狂風還在怒號,龍葵已身心俱疲,暈倒在地。雨水毫不留情地倒灌下來,一遍遍地澆透她單薄的身子。她的身影越來越渺小,溶于漫天的雨幕裏。
滿地厚厚的殘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街道的一角。
龍葵蜷縮着身子瑟瑟發抖,有一個燈籠打過來,有人在私語:“這誰家的姑娘呀,多可憐呢!”有更多的人過來了,他們将龍葵擡入了府內,府外高高懸挂着的兩只大燈籠在風雨中搖搖顫顫,映出了門匾上的大字——相府。
清晨,龍葵來相府已有幾日了,相爺夫人慈悲心懷,收留龍葵做府上的丫環。聽說自己被救的那晚渾身高燒不退,腳踝被利器劃傷腫得厲害,幸得宮中的梁太醫正在相府上,妙手回春才撿回了一條小命。
龍葵繼續聽着府上其他丫環的議論,說是那晚宮裏的十一小皇子被鬼纏身了,吓得不輕,幾天沒緩過來。
龍葵倒悄悄地笑了,她好不容易打聽到王兄這一世投身到帝王家,想着早點去瞧瞧,幫着他健康長大。
那夜,她坐在十一小皇子窗前正對的槐花樹上,花兒開得正茂盛,她坐在枝丫上一晃一晃,能聞到撲面而來的清風裏都是槐花的芬香。
可小皇子坐在窗前的桌邊挑燈夜讀,一直沒擡過頭。
龍葵捏着法力吹了一口氣,想着讓衣袖翻起來好讓她瞧瞧他手臂上的青龍印記,來驗證他是不是王兄的轉世。
蠟燭的火焰飄忽起來,他擡頭,看見龍葵正從樹上飛下來輕輕地落在窗沿上。一時間,驚吓過度,小皇子順手牽了就近的弓箭射過去。
龍葵未想到他這一反應,急忙飛旋而下但還是被刮破了腳。
霎那間,屋苑燈火通明,宮中的侍衛皆舉着火把裏三層外三層地将她包圍!
夜開始下起了雨,龍葵惡鬥了一番負了傷,在大雨之中疾走終暈厥在了街道上。
她醒來以後已有幾天,當夜,龍葵決定再去瞧瞧他。
那棵大槐樹上,龍葵坐在同樣的地方卻瞧見屋內的小皇子,坐在床上緊挨着牆,對着窗死死地盯着,懷中抱着他的弓箭與枕頭。
他死盯着她,只要她一有動作他立馬射箭。
龍葵只好坐在密密的槐花枝上一動不動,往後日複一日,兩人都這般僵持着“遙遙相望”。
小皇子随之放下了戒備,漸漸地能對着窗口入睡了。龍葵借機靠近查看,本想着已經取得了小皇子的信任了,不想腳底下“咔嚓”一聲,随之一支箭貫穿了胸口。
龍葵忍痛回去相府,箭未傷至要害,只是要好得痊愈需要很長的時間。龍葵帶傷幹活了幾個月後,才回到了那棵大大的槐花樹上。
然而,小窗依舊,小皇子已經不見了。
自此,龍葵再也找不到他的蹤跡,心漸漸地消沉了下來……
十年後,相府的千金長大了,一直追着龍葵玩的天真的小女孩如今長得亭亭玉立了。龍葵卻才知她是夕瑤的轉世,名喚裴瑤。
那天,在相府的後花園,龍葵終于再見到了小皇子,他如今已經長得跟王兄一模一樣了,他就立在河邊的大槐花樹下一動不動。
槐樹又到了花滿枝的一天,她想王兄一定在想他小時候窗前的那棵槐花樹,也是這樣的純潔而芬芳。
她緩緩地走近,想他會驚喜,會驚訝,會害怕,心裏忍不住有些小激動。
王兄注意到了她,眼裏一閃而過的東西快得讓她捕捉不住,然另一皇子已從另一頭過來,王兄帶着他匆匆離開了。
他全程面色冷淡,沒有多大的反應,反而另一皇子看龍葵時眼裏閃着光芒,兩眼直勾勾地,還不忘轉回頭繼續盯着看。
龍葵的心沉落到了海底,難道王兄已經徹底忘了她?
她旁敲側擊地打聽到了他的府邸,當夜,她便潛入去瞧他。
那兒,竟也有一棵巨大的槐花樹,它的花色更美,是紫色的。
她坐在丫枝的頂端晃蕩着,看花瓣簌簌而落,已然陶醉了。
樹的對面,門窗開着,屋內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龍葵的王兄——莫忘太子正望着蠟燭發呆,他與一旁的侍從交談了幾句,可惜距離太遠,龍葵什麽都聽不到。
其實莫忘在想着白天的事,純白的槐花樹下,花飄了一地,落了一河,都不及那個少女緩緩走來的那一幕。
眼睛含笑,星辰閃耀,她的氣質是如此地清麗脫俗,幹淨清純地太過美好。
他多想一直看至她擦肩而過,然他身為太子,光天白日之下,實在不該這般失禮,這般失了體面。
事後他趕緊派人打探了她的身世來歷,方才侍從彙報她竟是相府的小丫環。
他支着頭笑了,卻發現窗前的槐花樹上坐着一位少女,他急忙跨門出去,只披了件單薄的外衣。
他果然沒猜錯,是白天的那個少女。
他赤着腳,朝樹上的女子擡起了雙臂,聲音充滿着磁性與魅力:“下來吧!”
龍葵本可以輕松地飛下來,卻鬼使神差地從樹上慢慢地爬下來。她似乎是太想念那個擁抱了。
紫色的花瓣缤紛而落,沾在了兩人的發上。莫忘握着龍葵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抱她下樹,一時間心緒紛亂。
夜華瀉地,銀亮的月光灑在偌大而細密的花間,宛如繪上了千絲萬縷的銀條兒。
這一刻的時光似要定格了般,生生停在了他扶她的手腕上。
月光透下花間,細細繪着靜止時光下他與她清秀的眉眼。一朵紫色的槐花緩緩飄落,恰巧落在了他們交疊的手上。
莫忘拾起龍葵發上一朵朵的槐花,将它們都別在了耳後。遠看像一朵巨大而嬌豔的紫荊花,襯得龍葵的氣質更加的高貴典雅。
紫色的地毯,紫色的帷幕下,做什麽事都會被沾染上淡淡的浪漫與典雅。
這正是不小心看到這景這人這事的殊王的感想。
他和太子白天才一起見的女子,太子晚上就單獨行動了,太不夠義氣了。
……
這一晚,龍葵很晚才回的府,心裏喜滋滋的。第二日就好事上門,說是有皇子要召見她,不用猜一定是王兄了。
到地兒,才發現約她的是殊王。更想不到的是,殊王一見面就向她表明心跡。
龍葵才知道,原來當年那個小皇子根本就不是王兄,而是這位被加封為殊王的十一皇子。
他昨日見她的第一眼便認出了她。
原來當年她養傷的那段時間,十一皇子的母後去世,他的姨母身為皇後看他可憐見的,将他抱過來與自己的孩子同養。
從此,他跟太子哥哥成了一對難兄難弟;也從此,他再也沒見過那個坐在槐花樹上一蕩一蕩的少女了。
只是這十年來,他忘不了。
每年槐樹花開得壓彎枝條的時候,他便會偷偷地跑去那棵槐樹下站很久很久,等那個花一般的女孩,風一般地飛來。
……
☆、四世(二)
翌日,相府裏議論紛紛,都說龍葵攀上高枝了。
龍葵不以為意,沒幾日皇帝突然下旨,将龍葵許給太子做妾。
別說殊王一萬個不樂意了,龍葵也不願意。
莫忘本來在竊喜,自那回他聽到殊王老弟對龍葵的告白,頓覺危機感重重,回宮搶先向父皇求賜婚,如今都水到渠成了,誰想龍葵竟然不願意!
身為太子,可不能扳不倒一個小丫頭。他決定要使出畢生追妹子的絕學。
他約龍葵去了一個地方,那地方他自認為選得很是巧妙。
沿途是一路紫色的槐花開得茂盛,滿地花瓣鋪就了厚厚的地毯,花枝交錯,随風雁蕩,指引着你一步步地往前走。
好奇而期待着,你望見了一個缤紛的花的世界。
滿山開遍紫荊花,碩大的紫荊樹交疊叢生,萬條枝蔓簇擁着紫色的晚禮服,點點細碎,卻成就了連片的雲海。
那般絢麗,那般爛漫。花開山野,唯一的缺口是山的盡頭,那是斷崖。
而那兒正站着兩位佳人,男的錦衣玉袍,玉珏叮當,眉間沉抱負,笑傲江山;女的衣飾平平,丫環裝束,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們的眼前,遠山粉黛,開遍了粉色的榕花樹。紫荊花下,她們駐足眺望那遠山翩跹飛舞的榕花,像大型的蒲公英一樣,随風一點,輕輕飛揚。
你站在遠處看這畫色,近山紫荊,蔓延半卷,遠山粉色,由近及遠,似被淡化了色彩,更顯得朦胧夢幻。而這被染上微微夢幻色的畫卷之中,最為遼闊臆想的地方,站着兩人,一抹玄色泛着微白,一抹純白透着淡藍,調配着這山間霧水……
你慢慢走近,或許不敢靠近這斷崖上凸起的岩石,深邃的崖底隔着重重雲霧,帶着面紗展現在你的眼前,讓你不由地往後退。然那龍葵和莫忘,卻坐在大岩石上,垂蕩着腿嬉笑着,似乎正聊着有趣的事。
滿地花色盡頭,青天之下,龍葵靠在了莫忘的肩上,睫毛顫動,有些思睡。
“龍葵?”
“唔。”
“你睡了麽?睡了我就跟你說一件事。”
“睡了。”
“嗯……為什麽你不肯嫁我?你不嫁我,我就從這懸崖跳下去。”
“……”
“我可以許你榮華富貴,這兒以後便是你的後花園;我也可以許你錦衣玉食,山珍海味只要你想得到我都給你弄來。”
“……”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不能與你并肩指點江山,但可以陪你游覽千山萬河。即便以後成為帝王,後宮佳麗三千定獨寵你一人。”
“……”
莫忘側頭望去,以為龍葵不出聲是已經睡着了,卻發現她淚水漣漣,溢滿眼眶。
“龍葵只求這一世能呆在殿下身邊,不求其他任何賞賜。”
莫忘開心地大叫:“我就知道你不會不喜歡我的。這一世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不會放開你的,何況我們現在近在咫尺,我又如何會舍棄!讓你呆我身邊一生一世是小事一樁,除此之外,我還會帶你看盡四季花海,踏遍錦繡江山……只要你願意,任何事我都可以為你做!”
龍葵笑着搖搖頭,繼續靠在莫忘的肩頭,輕聲低語:“其實小葵最大的願望是王兄能記起所有,記起小葵!”
在他們的背後,花瓣飄零,為他們記刻這美好的時光……
當晚,是黑雲蒙上了夜的眼睛,腥殺之氣漸起。
莫忘回府,入房,喝水,熄燈,上床。一切靜谧地可怕,沒有人察覺有什麽不妥,只有屋頂上的人頂着星亮的眼,知道将要發生的事。
入夜三更,他推窗入內,房內的人沒有半點反應。他謹慎地探到床前,确認了床上的人已沒了氣息。
翌日,龍葵昨夜開心得徹夜未眠,不想今日還能精神飽滿。她笑着跟每個人打招呼,倒讓大家疑慮三分,畢竟自打她進府就一直是個不愛說話的姑娘。
相府的正堂,她見到了王兄,他正在與相爺侃侃而談。他們的談話卻讓龍葵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她的王兄要向相爺提親,娶相爺的千金為太子妃。
他對着嬌羞的裴瑤道,他要以身相許來答謝她小時候的恩情,僅僅是當初她遞給過他一個果子。
他說這話時深情款款,瞥見了龍葵也是臉色不變,目不斜視。
原來他的摯愛是夕瑤的轉世,一個果子足以讓他記她十年。那她是什麽?昨天的話都是假的麽?一路槐花,漫山紫荊,都僅僅是她做到一個夢麽?
龍葵以為不信,這事就可以過去了,直到第二日她看到王兄穿着一身喜服,騎着白馬來接親,說什麽“擇日不如撞日”,接夕瑤過府完婚。
她這一整天都待在相府自己的小屋子裏偷偷哭泣,外邊喜氣洋洋,所有的下人們都借機讨喜讨紅包,唯有她不肯出門。
過了幾日,她睜着紅腫的眼睛終于想開了,王兄答應過她的,無論發生什麽事,他都會讓她待在他的身邊。這一世很快就過去了,她不用等太久!
這日,莫殊借此要娶龍葵,莫忘爽快答應“割愛”,并“順便”向父皇提議了良辰吉日。
可莫殊要龍葵當的是殊王妃,皇帝老子很不樂意,終在兩個兒子一哭二鬧三上吊中妥協。消息傳到了相府裏,人人都開始巴結龍葵,而龍葵卻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裏誰也不見。
她聽說,這事王兄也在場。
她聽說,這事還是王兄要求的。
她還聽說,王兄把婚期定在了明日。
短短幾天,趕鴨子上樹般,王兄讓她出嫁,就為了能讓她遠離他的身旁。
她以為他總會記得一些,如他說過的誓言……可他的記憶僅保留到了那一日,一日過後他可以傷她不留餘地。
她決定當晚逃離,逃離這個傷心地,逃離這場強加的婚姻。
莫殊還在興奮地籌備着婚事,試着婚服,想着明日要說的甜言蜜語。他望着花盡凋零的槐花樹,槐花的花期很短,但那個坐在槐花樹上晃蕩的少女已永遠地留在了他的心上。
她的一颦一笑,在腦子裏揮之不去,恍若此刻她正坐在這棵槐花樹上,枝蔓上又重新開滿了純白的花。
“殊王,太子殿下為何死而複生了?”
“你還敢來問我?辦事不力你該知道後果!不過已經不重要了,龍葵還不是回到了我的懷裏?”
太子府內,裴瑤已經睡下了,莫忘還在望着蠟燭發呆,他想起那晚他被投毒,魂魄來到了地府投胎。三生石畔,彼岸花叢中,他記起了前塵往事,原來這一世他還要報恩。
以身相許,是他回報夕瑤轉世最快的方法了。
他和龍葵一樣,期待着這一世的早早完結,因為下一世才是只屬于他們的真正的一世。
莫忘的魂魄在地府裏游蕩,撞見了一個人。他氣宇不凡,周身靈氣與這地府的陰寒格格不入。
他卻說,他在等他!
他叫宇流年,專門來接他回去任職下一任的玉帝。在他的那個世界,莫忘本是上一任的玉帝之子玉璃,流落在人類的世界。他還是龍陽的那一世,他的父親便曾找過他,想接他回去任職。當時,玉璃的摯愛——雪女的轉世龍葵被囚禁在魔劍中,需要他的下一世景天才能解封。于是,他放棄了帝位與她一同留在了人類的世界。
如今已不同往日,沒有人會反對他和雪女在一起了,他當上了玉帝也可以為雪女重塑形體,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他答應了流年報恩完夕瑤後随他去幻想世界就職。他們一拍即合,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正想着入神,玉璃感覺手臂上癢癢的,他撸起袖子一瞧,發現手臂上青龍的印記正在慢慢消褪。這證明龍葵正在遠離自己,她要逃婚!
玉璃本想給龍葵找個真心愛她的人成家,快樂地度完這一世。而且殊王還是自己弟弟,他可以名正言順地照顧她,看着她。
可偏偏……銀月灑得透亮的山頂上,玉璃制服住了龍葵。龍葵才知他會法術,已不是先前的太子殿下。
原來他已經記起了所有前塵往事——他記起了她!
“王兄!”她興奮地跳到玉璃面前,她終于可以親切地喚他王兄而有回應了。
“跟我回去,明日與殊王成婚!”王兄的臉上寫滿了決絕。
此時此刻,是真的王兄……是王兄站在眼前,卻在逼她嫁人,還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她的幸福着想。
龍葵徹底地心灰意冷了,這幾天哭得紅腫的眼睛已沒了眼淚,淚水幹涸在了眼裏,也幹涸在了心裏。
他帶她去了太子府,她的嫁衣是裴瑤一件一件替她穿上的,王兄在旁邊看着,還會對太子妃說幾句關心的話語。王兄有他所愛的妻室在身邊,又怎會發現她的心在滴血。
紅蓋頭蓋上的那一剎那,龍葵終于爆發了。她冷笑着,說出了堵在心間從不敢想的話語。
“我為你一句誓言等了你四生四世,可王兄,你一世一世地傷害我,可曾想過要手下留情?你愛夕瑤至三生四世我無話可說,可你還傷了墨離,他至如今還下落不明,紅葵姐姐也是因你戾氣過重險些走火入魔……說到底,你我本不共戴天,可誰讓你是我王兄?在我心裏,你一天是王兄的模樣,我就一天不能記恨你,即便如今……你還在逼迫我嫁人!
但是王兄——此時。此處。你我恩怨散盡!從今起,你不再是我的王兄……
我也希望來世,不恨你,不愛你,離你遠遠的……”
☆、四世(三)
第二天清晨,王妃過府,殊王大婚。
街面上熱鬧非凡,愛湊熱鬧的人們将相爺府圍了個水洩不通。殊王的迎親隊伍都被擋在了外邊,趁這功夫,玉璃将龍葵瞬移回了她相爺府的房間,已有人在外頭咚咚咚地敲門。
玉璃剛要瞬移而去,龍葵喚住了他——
“你曾說過,如果我願意,你會答應我任何的要求。這話還算數麽?”
“算!只要不是不可能的事。”
“能讓迎親的隊伍去封地的時候路過那個斷崖麽?我想再去看看那兒的花樹,以後或許再也沒機會了。”
“好!”
“……”龍葵回他一笑。
他果然做到了,去的路上,她一身嫁衣坐在轎子裏,看一路的槐花謝了一地,被碾壓地面目全非。
槐花的花期很短,看來她錯過了。
槐花的盡頭,漫山的紫荊花還開着,繁密而爛漫。她下了轎,莫殊趕緊來扶她,驚奇于這世間還有這樣的美景。
龍葵揭了紅蓋頭,望向來時的路,綿長而曲折。她告訴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漫山的紫色,遠山飄來的粉榕花都變得刺眼,似乎都在嘲笑她的天真與執着!
一陣風吹過,花瓣簌簌而落,像是下了一場花雨。在這花幕裏,龍葵噙着笑,縱身一躍,跳下了斷崖。
莫殊反應過來沖上岩壁時,為時已晚,彌漫的白霧上顫悠悠的風只托着紅豔豔的蓋頭。
下一秒,身旁一陣疾風而過,他看見莫忘也跳了下去。
他還未弄清狀況,紅頭蓋飄到了他的手上,他握着它苦笑,風一般的女子終歸要回到風裏!
花瓣飄零,散在風中紛飛不止。
一時間,滿屏的花幕,淹沒了紅豔冗長的迎親隊伍,也湮沒了崖邊孤寂的一點紅。花幕還在不息地翻高,向着高空散去,誓在遮掩這薄情的青天……
……
就是這裏,這個高高的斷崖,曾經的缤彩紛呈,如今卻是寸草不生了。
龍葵再次來到這裏,還濕透着的廣袖流仙裙被大風吹得四散飛揚。
她如今破了封印,四千年積澱下來的法力随着記憶如數回來了。她的靈力高得可以随意穿行于兩個世界之間。
曾經抱怨自己法力低微,總是累及他人,如今法力高高在上了,她卻一點也不快樂,她成了孑然一人!
曾經的往事與話語還歷歷在目。
她還記得,他選的是夕瑤。
她還記得,她與他斷絕了兄妹關系。
她還記得自己說過,希望來世,可以離他遠遠的……
一千年前,就是在這兒的縱身一跳,她丢了肉身,卻也成就了她成為陰魂——只要魂魄不散,她永生不死。這比得上幻想世界活得最長的老者。
她狂笑不已,老天待她不公,她想投胎轉世,忘淡王兄的時候,卻被剝奪了機會。
老天這是要她即便成了孤魂野鬼,一輩子也不能安生!
山腳下有一觀光旅游團,導游正舉着喇叭向游客們介紹着頂峰各式各樣岩石的美名與來歷。
忽然有一人道:“快看!斷崖那兒有人要跳崖了!”
“那好像是個穿着白衣的女子。雲霧那麽大,看不清楚。”
“不會是在拍古裝戲吧?”
“沒見着攝影師啊!”
“咦?怎麽一下子就不見了?”
“咳咳,”導游趕緊發話,“這就是這斷崖的奇妙之處。傳聞啊這兒有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有一殊王愛上了……漫山的紫荊花全凋謝了。自女主人公那次跳崖後,山上的樵夫總會看到有一名男子一直在斷崖上徘徊,最後成了望妻石。你們瞧,那旁邊凸起的岩石像不像一塊望妻石啊?”
“切——”聽得好好的衆人一哄而散,“又來了——又是什麽凄美的愛情,什麽望夫石。”
幻想世界內,玉璃在人鬼界限森林裏穿行了很久也未找到龍葵的一點蹤跡。這幾天連續的大雨已讓玉璃病倒了,他窩在大樹底下昏迷不醒,高燒不止。
他也夢回了一千年前。只是對他來說,除了灰暗哀傷還有浪漫。因為他瞞着龍葵造了幾個夢,那都是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夢境。
既然現實中他無法完成他對她的誓言,他可以為她造夢實現,只是這些夢她都不能記得。
這還曾是流年給他的提議。
一個是在漫山的紫荊花下,她入了他的夢。
她揭下蓋頭出轎,卻發現轎外空無一人。望向四周,才發現茂密的紫荊深處,玉璃捧着一束花走來。
他一身暗紅錦衣,攜風而來。一頭烏黑瀑發,十分順滑,滑過了紫荊花的枝蔓,也滑過了零丁的花朵。狹眉鳳眼,他皙白透亮的肌膚彈落了調皮的花瓣。
他過來了,是如此的意氣風發,如此的帥氣撩人!
他将那束花遞給了龍葵,牽着她的手走向斷崖——花瓣最紛飛的地方,還夾着遠山飄來的粉色的榕花。
那束花是冰藍色的向日葵,他采摘自地府,那兒遍野冰藍,開得很美。他想她會很喜歡的,這個顏色與這個花,恰好集全了她的最愛,而且這種向日葵很頑強,像極了她,在暗無天日的地獄無門裏照樣能花開遍野,開得絢爛多姿!
“這其實是我們的婚禮。”玉璃的身上迅速幻化出了喜服,他牽過她的雙手深情微笑。
他們就着天地跪下,跪在那塊大岩石上——
“今日以天地為證,日月為煤,我龍陽生生世世娶龍葵為妻,聘以冰藍色的葵花海。自此四海八荒,滄海桑田,皆不離不棄!”
他們就着青天紫樹拜了三拜,身後的槐花重新悄然綻放。
槐樹搖曳,在他們回去的路上下一場槐花雨……
他帶她去了地府的地獄無門處看葵花海,打算在那兒定居。
葵花冰潔藍淨,像是她的化身。她褪去一身火紅嫁衣,藍色的廣袖流仙裙更襯得她像花間的精靈。
她赤腳在花海裏旋轉跳舞,驚呼奔跑,有時牽過他的手漫步,快樂是這般地無窮無盡……
另一個是她從斷崖上縱身一躍,入了他的夢。
斷崖的谷底,他的夢境開花了,青山綠樹,小橋流水人家。
她與他定居在此,開墾一方淨土,撒上兩人随身攜帶着的葵花籽。
盼着有那麽的一日,葵向陽而生。
他們勤懇勞作,男耕女織。
夜間,他會為她講故事,哄她入睡。
夜間,他會陪她看星星,哄她入睡。
清晨,他在她額頭落一個吻,喚她早起。
清晨,他抱她去花海間識香,喚她早起。
東籬山下,他與她漫步至黃昏日落,紅霞滿天……
夢裏為她規劃了一生,可惜醒來是滄海桑田,該忘的皆忘了,想改變的皆未曾變過,他與她,皆命喪黃泉。
他為宇流年所救,食聚精魄重生,因這繼承大統的重責,他必須費盡心力地活着。而她,卻已在這世界裏消散無蹤……
他恨,恨命運,讓他們生生相錯。彼岸花的宿命,即便來世幾千回,也終逃不過“花開無葉,葉生無花”的結果。偏偏自己又是皇室血脈之軀,尋死都是件遙不可及的事,天下之人定絞盡腦汁地護他……他與她之間,她便成了被舍棄的那個。
是他,算準了自己算不準她。算不準她會不會還在原地等他?算不準她會不會有意外沒命等他?
是他千年一次好不容易的相聚卻還一遍遍傷她,是他耗着她的四千年等待對她人銜環相報。
是他将彼岸花的命格錯印在他們的魂魄裏,是他自私地囚禁了她的永生永世卻還這般辜負她——
是他,一步步導致了她如今的魂飛魄散!
可他,恨着女娲的殘忍,恨着宿命的安排,恨着世界的偏愛,卻獨獨忘了恨自己!
他折磨着自己,癫狂至極,無處宣洩,殺人成魔。
他殺人的手段極其狠辣。有分屍的,斷頭的,割喉的,肢解的……無所不用其極!
肅殺的天氣,陰黑的風,枯萎的草木,适合他帶着黑化的玉青龍殺過去,沿路一點點地殺過去。
他是在跟天地賭宿命,他罪大惡極之時,天地能拿得住他幾分?
凡他所過之處,大地寸草不生,萬物歸寂。無論死人還是活人,都未曾見過他的樣子,只知道他被包裹在黑風之內,方圓百裏的風雲都由他操控,凡入他夢者,碎屍萬段,灰飛煙滅!
他走過山川萬裏,殺過龍族與異龍族的人不計其數,卻還未尋求到小葵的一絲氣息。他幾乎要瘋了般,到處掐着人的脖子質問他們“龍葵在哪?”
龍族元老們在商讨如何對付玉璃,第二十六代玉帝之女玉冰兒主動請纓,她嘗試多次才破了他的夢,終究有了第一次與他的正面交鋒!
黑風兀立,天黑了一塊,太陽被擋在黑雲之外。
他立在那兒,草葉被大風吹向一個方向,一直無法挺直腰杆。
冰兒迎風而立,風越變越猛,狂風肆意刮痧着她的臉,她看到腳邊窄長的葉子齊齊折斷。能駕雲禦風的,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表哥,現在收手,還可回頭!”
平穩毫無波瀾的語氣,正如她的步态身姿大氣穩固。
☆、四世(四)
“回頭?你與流年堅持了兩千年,難道還不明白麽——命運是不會因你妥協而對你垂愛的,因為它只會得寸進尺!”
“我并不想與你探讨這些,也沒這個必要。想我以理服人,你錯看我了,我今日來,是綁你回去的。”
冰兒白帶一招,纏住玉璃的腰,翻身栽一跟頭,轉至玉璃跟前,迅速繞周身一圈,纏住雙手,橫腿一掃,就着玉璃跌跤的趨勢扣腳至腹部,綁住腳踝。
速度之快,眨眼之間已将玉璃捆成了粽子。
“若不殺了我,你如何綁我?”
玉璃狂笑不已!
周邊塵埃肆起,一層一層的灰浪翻滾着,蒙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大量烏雲聚攏之下,飓風席卷而來,四周一切皆飄至空中,陷于風旋中心四散而去。
玉璃輕蔑一笑,猛一掙紮白綢緞裂碎,冰兒意料之中,反手一展,白帶繼而盤上他的頸部,就勢猛一翻高,飓風已至跟前,冰兒亦如彈簧般向前竄去,穿過飓風越到其後。
玉璃被勒得呼吸不暢,來不及躲避飓風,被猛然卷到空中再狠狠抛至地上,內髒瞬息摔得四分五裂,嘔血不止。
“冰封。”
冰兒居高臨下俯視着玉璃,淡淡開口,一副無關己事的冷情模樣。
“你要拿他們的手段對付我?”玉璃勃然大怒,噙着血嘲笑,“你怕是忘了,被他們冰封了整整兩千年的……是你!如今你倒成了他們的傀儡……”
“于我而言,往事如煙,早已忘得幹淨,冰封為何不過是可憐之人的可恨之處罷了。”冰兒依舊表情淡淡,“至于你,折磨自己還不如認命現實!”
“原來宇流年就是這麽哄你的!”玉璃嗤笑。
“認命?”玉璃的心抽痛了一下,“小葵是生是死都不知,要我如何哄我自己?”
“四千年了……宿命,你們,有想過放過我們麽?……卻個個冠冕堂皇地奉勸我低頭!”玉璃錘着心口,臉上抽搐不止,猛吐着鮮血……
看玉璃痛苦得癫狂,冰兒輕皺了皺眉頭。
這是她記憶中少有的幾次不忍,她在憐憫……真不可思議!流年說過她是沒有情根的人,不可能感同身受的……
“表妹,”玉璃的嘴臉又滲出了血,他卻笑得開心,“你我同歸于盡吧,也好過你在這世界活的如此唯唯諾諾。”
冰兒順着他的視線回頭,然為時已晚!飓風突襲,裹挾着她急旋至半空,顆顆細石周璇身邊,磨砂着全身疼痛難忍,外露的皮膚被蹭去了皮,灰塵漂浮而來,粘在了傷口。
冰兒卻難以睜眼,暈頭轉向地無力逃脫。
龍在嘶吟,似乎沖自己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