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醒夢風鈴
醒夢風鈴
在高橋一冷不丁地問出“你要走天體物理方向？”的時候，蒼崎凜正在浏覽交流項目的詳細內容。她的光标停留在UCLA的介紹上，上面的專業介紹就是物理與天文。
正在往杯子裏倒進咖啡粉的蒼崎凜轉過椅子，帶着點開玩笑的意思說：“真去了UCLA，進NASA也不是不行。”
“哈！伊藤教授要為日本航天局哭泣了！”高橋一邊幫她的咖啡裏滿上熱水，一邊問她，“去UCLA做什麽？加州理工的排名比它高，我以為你會對那個更感興趣。”
“哪敢跟您争呀，”蒼崎凜懶洋洋地攪動咖啡，“您的績點在我前面，我只是一個萬年老二。”
一貫表現出毒舌的高橋凝滞了一會兒，然後探過身去滑動蒼崎的光标，将頁面停留在加州理工的詳細介紹上，然後說：“你要去我可以讓給你。”
蒼崎凜從鼻子裏發出了哼聲，說得了吧高橋一天才大爺，我等肉體凡胎沒有與您争鋒的想法。
她嘴裏的天才大爺沒有對此做出什麽評價，只是拿起一邊的方糖塞進蒼崎凜的杯子裏，許久後才說：“你最好是清醒的，別是為了流川楓去UCLA。”
她從沒告訴過高橋一關于流川楓和湘北高中的半點往事。
這個名字從高橋一的嘴裏吐出來，讓蒼崎凜拿起咖啡杯的手猛烈停滞，她倏然擡起眼睛看向對方，發出了冷峻的質問：“你說誰？”
“我對你的高中生活沒有任何調查途徑，也沒興趣調查，”他伸手扶正她傾斜的咖啡杯，補上了後半句，“只是太好猜了而已，比葛藤助教出的題還要簡單。”
看見她如此的反應，高橋一更加确定了，他尋找到的确實就是蒼崎凜唯一的弱點。
東大物理系的女巫，一米七九，漂亮而淩厲，做事雷厲風行，人們形容她的目光如刀光。雖然已經退部，但大一在校籃球隊擔任首發得分後衛，場場砍下二十多分，除此之外，還是小有名氣的作曲者Mobius。
她為人處世時，習慣用某種禮貌但冷酷的方式拒絕他人的接近，是個防線清晰又嚴密的理科天才。
只有高橋一，從大一入學開始就和她成為學業上争鋒相對的敵手，人人都說他們兩個是漫不經心的天才，是天生的死對頭，而這種從死對頭逐漸轉化為朋友的關系，則會讓蒼崎凜想起櫻木花道和流川楓。
意識到蒼崎凜的弱點，對高橋一來說其實沒多困難。她身上那種帶刺的疏離感只會在幾個瞬間突然減弱，比如，翻閱籃球雜志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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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崎凜訂閱的籃球雜志不是日本國內報刊發行的，而是千裏迢迢地來自大西洋彼岸的美國。每個月她都會定時定點地帶一本雜志去實驗室然後在課間翻閱，尤其是下半年的NCAA聯賽，她的翻閱會變得格外仔細，比看任何一篇論文都要用心。
高橋一曾經借閱過她的課堂筆記，那本厚厚的筆記從前往後翻閱是物理專業內容，從後往前翻閱，則是關于籃球的詳盡解析。
那些數據和分析圍繞一個人的衆多比賽展開，從那些數字中，高橋一感受到了她所長期注視的那個人的面貌。大學兩年半之間，這個人的身高從一米九五長到了一米九七，有着極強的爆發力和靈活的身法，且打球的方式從微微的獨狼風格轉化得極具團隊意識。
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極其順理成章。室友們一宿不睡地看相隔十三個時區的NCAA比賽，他們說起UCLA的棕熊隊裏，有一位來自日本的選手，他沉默寡言，長相清秀绮麗，名字也極具韻味。
來自神奈川的流川楓。
高橋一只需要在這個時候，擡起研讀論文的腦袋，然後問一句“流川楓高中在神奈川念的嗎？”，他的室友就能興致沖沖又如數家珍地說起他的故事。全國大賽神奈川縣的最佳球員，打敗最強山王的湘北高中的11號首發小前鋒。
蒼崎凜那首每場live都會被觀衆大喊安可的曲子，就叫《11》.
真的不難。但凡見過蒼崎凜在屏幕前凝視流川楓的那種眼神，就會知道那個8800公裏之外的天才球員，是這位冷漠女巫的唯一弱點。
“所以呢？”蒼崎凜反問高橋一。
“所以別像個被愛情蒙蔽雙眼的蠢貨，”高橋一面不改色，“去UCLA注定要念航天，加州理工的排名比UCLA更高，且更偏向我們現在就讀的方向。”
女巫的冷峻終于轉化成了些微的憤怒，她站起來問他：“你以為我為什麽跟他分手？不夠清醒？蠢貨？你用什麽立場跟我說這些？”
“啊，原來不是一廂情願，是前男女朋友嗎？”高橋一依舊擺着那副揶揄口氣。
“你什麽時候收起你的陰陽怪氣你再來跟我講話。”蒼崎凜坐回位置，去抽自己包裏的随身聽耳機。
“你是我的對手，蒼崎凜，”高橋一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幾個字，“別讓我失去對我對手的尊重。”
蒼崎凜站起來，然後面無表情地把自己的一整套課題甩在了高橋一的身上，後者下意識地接住，而她指着那份課題，用飽含怒火的冷峻聲音說道：“看清楚，高橋，我單科均分最高的就是天體物理，前三個學期的選修都是航天相關，我知道伊藤教授和你都是磁力學方向的研究者，但我能做到磁力學的高分，不是因為我喜歡，而是因為我能做到。”
她後退一步倚靠在桌邊，咖啡微微搖晃，幾滴落下桌面，而她渾然不覺。
“被愛情蒙蔽雙眼的蠢貨？”她帶着嘲諷意味重複了高橋的話，然後說：“你以為我是誰？我是在三年前親手把自己二十年生命裏遇到最珍貴的東西放去遠方的人，我裝聾作啞了将近一年，在那一年裏像個知道死刑日期的人一樣忍受痛苦全力幫他，最後在心痛得快要死掉的情況下跟他說了分開，你以為我是誰？高橋一？”
對方沉默着翻閱了她的課題，最後擡起頭，用一種略帶疲憊的聲音回答她：“你是那個至今都在尋找自己軀體所在的孤魂。”
“我只是想讓你意識到你的學科本可以成為你的存在價值，”他說，“從我大一見到你開始，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不想功成名就，沒有遠大夢想，沒有家人的羁絆，對所有人都帶有疏離和隔閡，去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在填充生命的虛無，你就算明天自殺我都覺得合情合理。”
“因為唯一給過我存在實感的人已經離開了，”蒼崎凜說，“我愛他，不是因為年少時荷爾蒙分泌導致的你誤以為的沖動或一見鐘情，我愛他是因為他讓我找到了我自己，只有他讓我看見了我自己，只有站在他身邊，我才是那個全新且唯一的我自己，但我依然放開了他的手。”
女孩的腳步向前，目光逐漸逼近，在雙人自習室的冷白燈光下，高橋一默然地接受她的怒視。
“現在重新回答我，”她說，“你以為我是誰？”
那封申請書就此被發送到了教授的郵箱裏，在按下發送後的一分鐘，蒼崎凜才意識到自己需要和父親商量出國的事宜，她先檢查了自己的存款和CD收入，然後撥下了那通電話。
電話那邊傳來妹妹的催促和嬉笑，電視機的音效若隐若現，秘書彙報的聲音在他喊出那句“小凜？”時戛然而止，蒼崎凜垂下雙眼，将交流項目的事情大致告訴了他，但在這個過程中，她心裏的念頭是“他們在看的是什麽節目？”
如她所想的那樣，對方給出了“很好的機會”這樣的評價，然後從電話前扭開頭吩咐秘書去處理這件事情的資金問題，随後，他問：“沒什麽事情了吧？”
似乎折磨了她那麽多年的8800公裏的距離，在父親眼中其實輕若鴻毛。
“沒有了。”她回答。
四個月後，蒼崎凜回了一趟神奈川。她在那個家裏茫然四顧，沒找到什麽需要帶去異國他鄉的東西，于是她最後只是将門口的兩封信件塞進包裏帶走。
在她拉上行李箱，背着電吉他，帶着那二十封信件踏上成田機場的國際航班前，三井壽、彩子還有左左岡智都來了，高橋一在她的身後催促她去安檢，但被蒼崎凜回頭罵了一句閉嘴你先去，于是他噤聲不語，露出了煩躁的表情往安檢口去。
三井壽說你接下來會看見第一手的NCAA比賽，記得和我們分享，蒼崎笑着說可以，只要你不害怕國際長途的電話費，我可以現場傳達給你聽。
臨行前，彩子緊緊攥着她的手，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在時間迫在眉睫時将話語完整地說了出來：“雖然我不擔心你人格上的獨立性，但我還是希望你不會因為……不會因為流川而受傷，因為時間真的已經過去很久，誰也不知道他變成了什麽樣子。”
“別擔心。”蒼崎凜緩慢地回答了她。
洛杉矶中央市場的牛排炒蛋總是大受好評，這也是球隊結束比賽後聚餐的首選餐廳。即使通常都在聚餐時昏昏欲睡，但兩年的相處下來，流川楓的隊友們也還在锲而不舍地想讓牛排炒蛋的魅力在他眼中大于睡覺。
在返回UCLA的路上，威爾斯一把拍醒流川楓，說小子別睡了，那家郵局上新的明信片了。于是他垂着困倦的眼睛，挪動腳步走去那個木與合金共同構造的老舊架子前，歐洲蕨的花盆放置在最下層，而那個黃銅的鳥籠垂在他的臉邊，毛色鮮豔的鳥類對着他叽喳，而流川楓已經習慣了這種吵鬧和逼仄。
夥伴們四散在附近的店鋪閑逛，他們也已經習慣了陪伴這個沉默寡言的亞洲小子在各處的郵局上新時挑選明信片，甚至許多球隊的簽名場照明信片都是他們到處搜羅來給他的——這個家夥除了打球睡覺沒有任何癖好，能讓他從自我世界中暫時脫離的東西很少，他們樂于支持他往故鄉寄明信片的奇怪習慣。
流川楓很困，而面前的那些五花八門的漂亮圖案也讓他覺得乏善可陳，四年過去，洛杉矶這座城市和UCLA的景色，他已經在那些國際郵件中闡述得夠多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就是他在夢境的虛妄與現實的實感中摸索的時候，他聽見了風鈴的清音。
那聲音不該屬于西海岸，應該屬于大西洋彼岸的日本。風鈴聲來回甩動三次後消失不見，卻足以讓流川楓驟然清醒過來。
他立刻扭頭走到街上環顧四周，威爾斯看看他，然後對着遠方吹了個口哨，說：“有個漂亮的亞洲女孩。”
于是他沒有思考，拉開步子就往那個方向跑，不明所以的威爾斯一路叫出埋在各個店鋪裏晃悠的隊友，跟着他一起撒丫子狂奔。
兜兜轉轉數次之後，威爾斯說行了別夜跑了，人恐怕已經上鮑德威車站了——你不至于見到一個老鄉就非要追上去吧。
“你有聽見風鈴的聲音嗎？”流川楓問他。
“……哈？”威爾斯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啥？風鈴？沒有啊，沒有吧。”
一般來說，人們會把這種現象歸結于巧合和半夢半醒時的幻聽，但流川楓不這麽認為，即使四年來他沒見過蒼崎凜一面，但他卻強烈地感受到了那種熟悉而久違的氣息，就好像鐮倉的海風跨過十三個時區拂上了他的臉頰一樣。
“不應該是錯覺。”他喃喃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