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影子
影子
春夏之交，清晨五點的溫度正好，也恰是這種惬意的氛圍，才讓蒼崎凜兜兜轉轉幾個來回，才在沒焦沒躁的心情裏，找到那個在草木掩映下的室外球場。
這個籃球場地足夠隐蔽，多虧那一叢掩去球場的綠植邊停着流川楓那輛多有撞痕的公路自行車，她才停下來探頭看了看。
蒼崎凜把自己的川崎機車停在邊上，在踏步離開後又折返回來，她把自己車頭那個小黑貓探燈取下來，夾到了流川楓的車龍頭上，雖然知道對方是因為邊騎車邊睡覺的習慣才屢屢導致這輛價格不菲的自行車傷痕累累，但她認為夜晚多一盞燈探路不是什麽壞事。
場地裏傳來了投籃和落地的聲響，然後是腳步聲，急促地摩擦着腳下的水泥地面。
再向前走兩步，蒼崎凜就看見了流川楓。
運球，假動作，晃人，出其不意地一步，上籃，球進了。
不動聲色的野獸就是這樣的，這家夥的所有動作都無可挑剔，那種日積月累将籃球視為唯一才能訓練出來的姿态，蒼崎凜國中就已經見識過了。
國中她獨自去看男籃的比賽，在入口處俯視賽場。在燈光的中心，人群的中心，歡呼的中心。流川楓就一直在那裏，挂着他滿不在乎的表情，一次次過人得分，一點點殺掉對手的所有銳氣，但他對所有的誇贊都無動于衷，似乎得分只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是他一定會做到的事情。
他們是截然不同的球員，流川楓具有一往無前的沖進，而蒼崎凜常在三分線外瞻前顧後，她從不認為自己的進攻能力差，但卻也知道國中的壓抑氛圍給她帶來了什麽。
是讓她無法邁出步子的桎梏。
那個被晴子再三提及的四十五分戰績，是她唯一一次大起膽子用不顧一切的方法打球——用精準的跑位迫使被逼入末路的隊友将球傳給自己，随後外場三分，內場進攻，不斷沖潰對方的防線。
而因為那場竭力閃光的比賽，她才會被關進器材室裏。
蒼崎凜靠在了球場的鐵絲網邊，心想要不別打招呼了，就在這裏看這家夥打球吧。
直到流川楓停下動作，從包裏拿出表看了一眼，皺了皺眉頭，蒼崎凜才喊了他一聲。
球場上的人回過頭來看向她，只說：“你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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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讓你挑的球場藏得那麽好。”她這麽說着，直起身來。
“來，”他說，“一對一。”
蒼崎凜定了定神，站在白□□線邊，久久沒有挪動腳步。
她已經很久沒能踏進那條線了。
她看了看流川楓，又看看腳底，想要摁下耳邊突然拔高了幾個音調的耳鳴聲。她的拳頭攥得很緊，全身的肌肉都緊繃在一起。
不知道為什麽，流川楓知道她在震顫。她的神色猶如一只受驚的貓，眼神游離而飄忽，但她卻把嘴抿得緊緊的，以此來遏止惶恐。
很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也能看明白蒼崎凜的表情了。
他把球放下，然後向蒼崎走去。
此刻的蒼崎凜沒有意識到他的靠近，她低着頭，覺得只有腳下的幾寸土地是安全的島嶼，那條白□□限和流川楓手中的籃球，都讓她想起每個在夢中回到那個器材室的夜晚，當她滿頭冷汗地從噩夢中驚醒時，那天的暴雨聲就會在她的耳邊環繞不去。
白□□限前出現了那雙紅白配色的AJ5，蒼崎凜因此擡起頭，恰好撞見了流川楓的眼睛。
他的眼神總是這樣的，似乎永恒平靜，但帶着一種單是讓蒼崎瞥上一眼都會想要避開的堅定。
“你答應過來，”他強調着，“因為你還想打球。”
她支吾許久，也沒能将句子完整地說出來，她的聲音微顫，似乎快要哽咽。
而看着她深深地低下頭，無助地顫抖着雙肩，一個畫面突然在流川楓腦海裏浮現出來。
那是國中時期的事情了。在某次籃球隊為迎戰而加訓的夜晚，他獨自一人帶着困意走出體育館，卻在往校門口走的路上聽見了籃球落地回彈的聲音。
他神經反射地向邊上的室外球場看去。在沒有燈光的球場上，一個影子正在來回跑動，影子的運球動作帶着那種經年練習的熟稔。
而當她在三分線外起跳投籃的時候，流川楓徹底停下了腳步。
當時的他在進攻上具備着無人可當的強悍，但在三分球上卻頻頻吃虧，他相信是自己的練習還不足夠，假以時日，他是能練出優秀的外線投籃能力的。
但看見那個身影起跳投籃的動作，他才發現，富丘中原來早就有人能把這一點做得這麽好，好到超越了他流川楓。
‘和我比賽吧’這句話，幾乎無需多加思考，就已經從他的嘴裏吐了出來，但好笑的是，直到走近他才發現，影子是個女生。
他沒敢認真防她，因為一旦靠近她，女孩發間的醛香就會鑽入他的鼻子，撓得他有些心慌。
對方最後顯露出不滿的神色戳穿了他的不認真，依着那盞遙遠的路燈，他記得女孩嗔怪地皺起眉時，雙眼閃爍得像一塊黑曜石一樣。
被戳穿後，他如獲大赦地離開球場，卻在沒走遠時鬼使神差地回過了頭。在夜色裏，他看見那個獨自訓練的身影俯下身去，把頭埋進了手臂之間。
她雙肩顫抖，像是在哭。
畫面幾番閃回，流川楓才徹徹底底地反應過來。
“那個跳投姿勢……國中我們就比過了？”
這句話，像是把溺水者猛地一把拉出水面。
蒼崎凜倏然擡起頭看向他，她扯了扯嘴角，發出一個無言以對的氣音。
“你是昨天看見我做投籃動作的，但是你今天才反應過來？”她問。
流川楓沒回答這個問題。他放遠目光，撓了撓自己的頭發。
“難怪比賽沒你。”他說。
具體是什麽時候，流川楓已經忘了。只是在國二的某天，有學弟聊起了隔壁女籃，說她們整支隊伍都像被一個又高又漂亮的得分後衛盤活，被這個話題吸引來的男孩們熱烈地讨論起來，說想要結伴觀摩一下她們的比賽。
隊員們沒考慮過他們不茍言笑的隊長會對觀摩女籃有興趣，他們認為隊長寧願自己在場館裏練幾十個回合，或者直接回家睡覺。因此，他們在流川楓看過來的時候，驚慌失措地表示了他們沒在偷懶聊天。
但彼時的流川楓想起了那個夜晚獨自投球的女孩，于是兀自拿下蓋在頭頂的毛巾，問他們地點和時間。
但在那場富丘女籃的正式比賽上，夜晚球場的影子并沒有出現，而富丘女籃的表現也乏善可陳，他看完第一節就已經昏昏欲睡。
流川楓有想過自己是不是撞鬼了。那天晚上的影子，說不定只是個喜歡捉弄路人的小鬼。
但是現在看來，這個鬼其實就站在他的面前。
他默默地注視着眼前的蒼崎凜，後者後退了一步，從那危險的白□□線邊走開。
流川楓确實很難把那個影子和蒼崎凜聯系在一起。那個影子在他離開後，表現出了一種令他難以理解的脆弱，而蒼崎凜，她是個可以把經歷過的苦難用開玩笑的語氣來敘述的人。
“和我比賽吧。”他說。
他眼見蒼崎凜眼睛裏的些微光芒開始顫抖，但他站在那裏，伸出手拉過她的手臂。
這次我會認真。蒼崎凜知道他這個動作的意思。
其實他沒用力，那只是一個輕微的，像是指引方向一樣的牽動，蒼崎凜就任由他的手帶着自己的手臂向前去，她邁開步子，踏進了那條白□□線。
一年半了。這是她第一次以踏上去的視角看見三分線。在劃分場地設定規則的白漆上，水泥地的顆粒紋路都是這麽清晰。
流川楓拿起籃球，放在指尖旋轉了一圈，然後又一把用雙手接住。
他說：“你看，沒有釘子。”
蒼崎凜有些愣神地看着他，而對方見她沒有反應，于是把球遞給了她。
“真的沒有。”他強調了一遍。
她想起國三的自己。站在比賽場地的最高處遙遙望向下面，賽場上的每個人都讓她心生羨慕。她羨慕流川楓打球時的心無旁骛，羨慕其他人對他的真心信賴，羨慕他們能在那裏奔跑，跳躍，接傳球，走位，帶着某種游刃有餘去運球過人，然後讓球進籃，羨慕那一聲聲進網之後如同撕開空氣一般的聲音。
我為什麽只能羨慕他人？
她的額頭上正在浮起冷汗，即使聲音顫抖，她也擡起頭，用同樣的堅定向流川楓回以注視。
“來。”她說。
但随着球的落地聲，她既沒能防下流川楓，也開始不受控地幹嘔。
她深深彎腰捂住嘴，卻阻止不了幹嘔後急促到無法停止的呼吸。在看見那只球這麽近地在自己邊上快速彈動運起，她竭力忍耐身體所産生的反胃不适，卻依舊沒能阻止恐慌感占據神經。
流川楓少見地表現出了手足無措。他伸出手又收回手，踏出步子又收回步子，在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的時候，面前的女孩已經勉強平息下呼吸，然後兀自站起了身。
“再來。”她說。
如此嘗試三四次之後，蒼崎凜已經只能扶着鐵絲網幹嘔，她掐着自己的大腿想要逼迫自己停止，但似乎這樣的方法無法奏效，她擡起手，想要給自己一巴掌，但卻被流川楓牢牢握住了手腕。
“慢慢來，”他只是這樣重複着，“慢慢來。”
風在拂過來，蒼崎凜抽回手，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