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禿瓢老道
走了有六十多裏地，黃昏時分，二人到了青州城。找了家小飯館，叫了二碗面，打算吃飽了找地投宿，明兒個繼續趕路。面還沒端上來，就聽得隔壁桌有人在說話。
二人轉頭看去，這說話的是個算命先生打扮，六十多歲的樣子，細眉細眼，山羊胡子，瘦了吧唧，穿一身道服倒還算幹淨，說起話來文鄒鄒，搖頭晃腦的像個教書先生。身邊還有個竹箱擱在地上，上面插着一杆旗，寫着“一指神算姚半仙”。
坐在邊上的是個商人打扮，五十來歲，穿着一身深色錦袍，白白胖胖，點頭哈腰，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
只聽得那個商人說什麽幸得大師指點，但願財運亨通什麽的話，又聽得那姚半仙說自己乃師承姚少司門下，若是要降點財運，真是小事一樁雲雲。真石明白這商人是求財，可這姚少司卻是不知何人，便問李氏。
李氏道：“虧你還是個學道的，怎不知這姚少司乃是武財神趙公明手下四路財使之一。只怕這姚半仙并非姓姚，純粹自己瞎編的，方便騙人。”
真石道：“我看這老道無半分修為，且聽他如何捉弄那個財迷。”
二人一邊吃面，一邊豎着耳朵聽。
那姚老道說這姓章的商人有衰鬼附體，以致財運不旺。明日辰時一刻約在城隍廟，他要施法捉了這衰鬼。姓章的聽罷大喜過往，連連倒酒又叫小二加菜。
酒過三巡，老道喝的臉紅脖子粗，便在那裏胡侃，說什麽師祖當年還在羅浮洞中拜見過趙公明，跟着去了碧游宮聽講，還給碧霞宮三位仙姑洗過腳，說得眉飛色舞，唾沫四濺。
真石和李氏聽不下去，結了飯錢。去了飯館對門那間門面頗小的客棧，要了二間房住下了。青州城不大，客棧就這麽二三家。不一會那商人也把醉醺醺的老道送了過來，扶到房中，商人便回去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真石聽見隔壁房李氏喚他，說那姚半仙出門往城南去了。
二人就想看看這老道耍的什麽手段，便悄悄跟着，到了城南的城隍廟。趴了牆頭，就見那老道從袖子裏取出一小布包，取了些什麽粉末，在桌上撒了許多，抹勻了。老道仔細看了看，覺得布置妥當，便離去了。
真石看那老道走遠，便去那供桌上用指頭粘了點來聞，說道：“我在崂山時，師父曾經教過，這是樟腦和硫磺的粉末，有些騙人的道士，手上沾了這粉，摩擦幾下便能燒起來，謊稱是捉到鬼了。”
李氏道：“一個財迷，一個騙子，讓他們折騰去吧。我們何必多管閑事。”
真石想想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明日還是繼續趕路要緊。
二人回到客棧各自睡了。
剛過卯時，天蒙蒙亮，街上便一片喧鬧之聲。真石被吵醒，叫來小二一問，小二道：“等會城隍廟有道爺作法捉妖，都傳開了，大夥連早飯都顧不上吃，趕去城隍廟看熱鬧呢。”
話說這章姓商人，昨日得了姚半仙指點，便以為從此可以財運亨通。回到自己的客棧便止不住酒勁，逢人便說，還神吹胡侃把那姚半仙說的跟得道真仙一般。
客棧裏人多嘴雜，一傳十，十傳百，才一夜功夫，就人人皆知了。
李氏收拾完，過來真石房裏，笑道：“這老道約在辰時一刻，就是想趁早上人少。這姓章的完全不着道，嚷得全城都知道了。”
真石也笑道：“我們也去，遠遠的瞧個熱鬧，看他如何糊弄。”
二人在街上買了幾個包子，順着人群，來到了城隍廟。
姓章的和那老道還沒來，不大的城隍廟裏擠了幾百個人，吵吵鬧鬧的。真石二人找了個高處站穩了，取出包子來吃。
辰時一到，老道便在商人的賠笑下，大搖大擺的進了廟門。那老道吃飽睡足，換了身嶄新的道服，拿着把劍，站在了供案前。老道行騙多年，見這麽多人也不着慌，神神叨叨的說了一會，引得看熱鬧的人連連拍手叫好。
老道讓姓章的站立一側，自己裝模作樣施起法來。畫了符，點了黃表紙，拿劍穿了，在那裏叽裏咕嚕的念叨。念了一會，又拿出一小袋面粉，用手沾滿了，在供案上拍啊拍，拍得到處是白手印。
拍了一會，老道轉身繞着姓章的開始游走，一手執劍一手從商人身上抓着什麽。轉了幾圈，老道的手突然着起火來，衆人一陣驚呼。老道迅速把火撲滅，便對這商人道：“恭喜恭喜，衰鬼已除。大人從今以後必當財運亨通，富甲一方。”
姓章的大喜過望，連連道謝，又取出兩錠二十五兩的銀子，算是謝禮。老道哈哈一笑，納入懷中。
老道正要離去，人群裏沖出一人，倒頭就拜。
真石站得遠，只聽得那人說自己父親早亡，只有一老母，又得了重病，已背了過來就在門外，求活神仙救救他母親。
老道面露難色。那漢子苦苦哀求，不肯起身。衆人都認得這個人，青州城裏打更的更夫。家裏窮，但挺熱心，街坊鄰居有事都找他幫忙。衆人也都央求老道治病求人。
老道見無法脫身，便叫擡進來看看什麽病。漢子出去，背着母親進來放下了。這老婦人癱在椅子上，絮絮叨叨的只會叫她兒子名字，其他人說話都聽不進去。
老道自然不會治病，只想尋個法子盡快脫身。等離了青州城，再到別處騙去。
老道捋着山羊胡，說病得挺重，不一定治得好，但可以一試。只是不能白做，要是破了例，以後自己就得餓死了。
那漢子聽老道說可一試，不禁喜出望外，又聽得老道讨要錢財，心往下一沉，取出幾小塊碎銀子。漢子道：“小人就攢了這麽點錢，還請神仙救病治人要緊。”
老道适才當了衆人面抓了鬼，已是被當作神仙一般的人物。看着這幾塊散碎銀子，只是皺眉。衆人看這漢子可憐，七拼八湊的又拿出幾塊碎銀子和幾十個銅錢來。
老道心想，要是今晚上再來布置，可就難了，這供桌上剩下的作法等物，應該還夠耍一下子。先糊弄過去，等夜深了再偷偷溜出城去。心下計議已定，便道：“你母病入膏肓，天命難違，今全力一試，再送你幾副藥，若是不好，那我也沒法子了。”
那漢子捧上銀子銅錢連連磕頭謝恩。那姚半仙接過銀子，又故技重演，在那裏畫符燒紙，神神叨叨起來。
那邊真石看着心下不快。他厭這老道貪心，裝神弄鬼的害人不淺，更同情那個漢子。這漢子還能在膝前盡孝，可自己的母親還不知是死是活。
李氏看真石眉頭緊皺，便知他要動手。李氏湊近耳語道：“你有辦法破他騙術？”真石道：“我只學得幾個膚淺道術，今日正好練練手。”當下真石默默念起咒來，等着時機出手。
那老道正圍着老婦人轉圈呢，又是手上火起，衆人剛要鼓掌歡呼，真石手指一點，那老道手上的火，便順着道袍袖子燒了開來。老道拍不滅這火，又急急去竹箱裏找什麽物事，真石又一點，那竹箱也燒了起來，點着了裏面的硫磺磷粉，“嘭”的一聲，黑煙升起，把個老道炸得一臉漆黑。
黑煙散開，人群裏有人叫“是硫磺的味道！”“樟腦！”“騙子！”老道脫了道服，可眉毛胡子已是燒光了，頭發被燒去大半，狼狽不堪。随身的東西付之一炬，那兩錠銀子也掉地上不見了。
老道往後門逃去，眼一撇，只見城隍廟邊上，一小土包上站着一個小道士，面帶微笑的正看着他。老道恨得牙癢癢，心道原來是這小子壞我好事，回頭再找你算賬。
衆人鬧了一陣，罵罵咧咧的散去了。那漢子見白折騰一場，還陪了銀子，懊喪不已，正背起母親要離去，卻見一婦人走來，遞給他兩錠銀子，讓他去找個好大夫。那漢子千恩萬謝，但只收了一錠銀子，李氏無法，只得留了另一錠。
真石奇怪這李氏的手腳怎會這麽快，連自己都不曾留意到。李氏只笑稱村裏人每日幹活，手腳自然快一些。
二人回到客棧，付了房錢，出了城西繼續行路。
出城十幾裏地，從大路轉向小路，便進山了。又走了二十裏地，二人背後傳來叫喊聲：“給我站住！”
回頭一看，正是那燒得沒剩幾根毛的老道，衣服焦黑，破破爛爛，一邊追一邊罵。
真石還想理論幾句，沒想到這老道沖上來便打，二人翻滾在地，扭做一團。
李氏也是幹瞪眼，站在邊上插不上手。
等二人打累了，坐在地上直喘粗氣。那老道光着身子，只剩了幾個布片和一條褲衩，嘴裏還不停的罵。真石衣服破了，滿臉的塵泥和汗水混在一起，肮髒不堪。
老道罵道：“你個臭道士壞我好事也就罷了，還燒了我家當，這不是絕我後路麽。還有你個醜八怪老婆娘，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偷了兩錠銀子，給了那窮酸漢子一錠，還有一錠還我來。”
李氏拿布去小溪裏沾濕了來給真石擦臉，一邊對着姚半仙罵道：“臭不要臉的老騙子，老禿驢。那錠銀子就換你那褲衩，你敢脫麽？”
一老一醜，便在山路上破口大罵起來。
真石打了半天也累了，便去撿了些石頭柴禾，生了火，烤點東西當午飯。
真石正在收拾，擡頭見一人走來，再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那走來之人，正是沙重。
沙重本為尋真石而來，可見到邊上這二人的模樣，也是頗感訝異。
火堆旁，坐着一個矮胖婦人，樣貌之醜，世所罕見；更奇怪的是一個老頭，只穿着條褲衩，整個腦袋幾乎是光的，飄着幾縷頭發，拿着根燒黑的木炭，正坐在一邊畫眉毛。兩人還在有一句每一句的拌着嘴，罵罵咧咧的樣子。
沙重從未見過這種路數，只看得一臉莫名。
沙重那日被玉成子一路追殺，逃進了一處山谷，使障眼法化了分身躲進一個山洞，真身從山洞旁的水潭裏逃遁而走。沙重繞了個大圈子，又回到壽光鎮的雜貨鋪，自稱是真石道友，夥計不以為假，便将真石留給玉成子的便條給沙重看了，于是一路追到這裏。
沙重躬身作揖，笑道：“幾日不見，道友別來無恙？居然還找了幫手來。”
在尋常人眼中，厲害之人無非兩種，一種是衣冠得體仙風道骨，比如玉成子這般，這等高人通常出手都有套路。另一種就是奇形怪狀不倫不類的，比如姚半仙這模樣，通常深藏不漏，不按常理出牌，誰也不知他會幹出什麽事來。
沙重沖着真石說話，眼睛卻一直盯着那半邊眉毛的禿瓢。
真石道：“我師父呢？”
沙重道：“被我殺了。”
真石道：“胡說！你被師父打傷逃走，我親眼所見。”
沙重冷笑道：“你師父暗箭傷人，就憑他那點能耐，還能傷得了我？”
真石怒道：“是你騙我在先。師父為人正派，對付你這種妖怪，算不得暗箭傷人！”
姚半仙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少年如此俊美，怎的是個妖怪？又看真石并不像是在胡說，一旁的醜婦也是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不禁害怕起來。老道只是來求財的，要是真倒黴碰上個妖怪，還是先顧着保命要緊。
沙重仰天大笑，随後又冷冷的說道：“你師父要是為人正派，也不會為了一句話就滅我全族了。”
真石一愣，他來到壽光觀也才二個多月而已，和師父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一二個時辰。過去的事情，他如何得知。
沙重看真石眼色飄忽，又道：“你師伯清玥尚為崂山掌門之時，玉成子當着數百名同道中人，誇下海口，說什麽長安千裏無妖族。他回了華山後就到處尋妖殺怪。我族人從未曾招惹于他，也不曾傷過人命，他卻因言興師，滅我全族。如此肆意屠戮，趕盡殺絕，算什麽道門正派！”
真石本不是能言善辯之人，沙重所說之事更是聞所未聞，可轉念一想，又覺不對，問道：“要不是師父的那面寶鏡，早被你殺了，他如何能滅你全族？”
沙重呵呵冷笑道：“我只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滅我全族，我便吞了他兩個徒弟。那兩個徒弟法力不低，吞了他們，殺你師父自然易如反掌。”
真石心道：“兩位師兄原來是被這妖怪吃了，難怪從未得見，師父也從不提起。”
“你打不過我師父，又想來吞我？”
沙重道：“就你那點法力，我也沒放在眼裏。我好生喜歡現在這張臉，可不想變成你那瘡疤臉，醜的要死。”
真石這才明白，難怪那日師父會問起沙重相貌，沙重這張臉，便是玉成子那二個弟子的。
“這二人與此無關，讓他們走。”
沙重看了看三人，心生一計，說道：“你若能撐過三天，我便放你們條生路；若活不過三天，我便連他們一起殺了。”說罷口中一口黑氣噴出，正罩在真石腦袋上。真石反應不及，搖晃了幾下，栽倒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