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盛奇思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自己的父親是同性戀,這種就連他自己都不敢确認的事情,更不可能說出去。
事情是在盛靖國同倪安回娘家之後開始變得不對勁的。
倪安的老家在湖岸,說是娘家,其實已經不在這裏住了,但房子卻還在。兩人結婚已有二十餘載,婚不是在湖岸結的,而是跟着盛靖國去了首都,他的同事和部下們一起為他祝賀。婚禮比普通的要辦得拘束些,新娘有些放不開,結婚後倪安的家人直接定居首都,家中老人剛剛适應新生活,未曾想過有一天盛家居然要搬回老家。
可是他們卻是在湖岸第一次見面。倪安有心帶盛靖國故地重游,盛奇思在他們出去散步的時候躲在卧室裏看灌籃高手,不做爸爸媽媽讨人厭的跟屁蟲。
倪安為人婦之後姿色不減當年,她的長相原本是魅力蠱惑型,但因為家庭良好的教育平添一絲優雅知性,美得動人卻不張揚。盛奇思一家顏值都很高,也為盛奇思本人培養出挑剔的審美。
六月天,太陽正落山,晚霞平鋪在瀝青路面上,绮麗的餘韻一直延伸到他們的腳尖。
“你在想什麽?”倪安看向身旁的丈夫,笑着問道。
盛靖國背着手走路,兩個人隔着拳頭大小的距離,他看了看遠處的山脈,聲調有些沙啞:“小安,你還記得剛訂婚的時候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男人嗎?”
倪安怎麽不記得,在看不見的地方,她的拳頭緊緊地攥着。
“他的老家也是這裏,很巧吧?”
倪安僵硬地笑:“是啊…很巧呢,他…叫什麽名字啊?”
“不知道,我們通信的時候沒提過,”盛靖國沖她笑了笑:“要是知道的話,說不定你還認識呢!”
倪安轉過身去走在他前面,面對面地看着盛靖國:“你還愛他嗎?”
路上有小石子,倒着走路的倪安很快就被辦得踉踉跄跄,盛靖國下意識地伸出手:“小心——”
他把倪安扶正之後,蹲着檢查了一下她的腳有沒有扭傷,起身的時候發現倪安居然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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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小學到初中都在市中讀女校,高中學業繁忙,倪安個性溫吞,不太會愛開玩笑,對是非好惡都有自己的判斷,基本沒什麽交心的朋友。
除了學業以外她最愛好的不過是文學,但步入高二的時候就沒再有什麽時間可以看。倪安某天帶上語文課本去學校頂樓背課文,白牆上牆皮脫落得很是斑駁,她湊近去看學長學姐們留下的痕跡,有的是考試加油,有的是罵一些悄悄話,內容都大同小異。
“今天的天氣好差,我考的比天氣還差。”
“被罵了,我哭。”
“有誰看到我留在這裏的扇子了嗎?上面有印小虎隊的大頭照。”
眼睛跟着肢體轉到牆壁末尾的時候,倪安意外發現牆後面還連着一個柱子,柱子上的字沒有缺失也沒有模糊,倪安摸了摸:“這應該是剛畢業的學長學姐留下的吧…”
倪安順着牆壁摸過去,忽然看到有一條字跡娟秀的郵寄地址,地址在首都非常有名的大學。這位不知名的學長或學姐寫道:“如果考上了的話,寄一封信就可以确認。”
“寄送時請記得畫一個笑臉,收信人:登陸。”
倪安好奇心十足,她立馬抄下地址去寄信,就連信紙都是在郵局現買的,她寫了個“所以你考進去了嗎?”之後就寄了出去,費用來自于她的壓歲錢。
在一次模拟考之後,倪安意外收到了“登陸”的回信,信上寫:“是xx中的學弟或學妹嗎?我考進來了,目前還不錯,這裏圖書館很大,我每天都泡在二樓閱讀室。祝你學業進步,做練習題的時候可以默念金庸老師的‘過份小心,一千次也不打緊’,我驗證過,它有奇效!”
倪安很喜歡武俠小說,愛作者筆下的世界,這句話她也見到過,卻沒想過還能這麽用。她又嘗試性地回了一封信,沒想到對方也和自己一樣喜歡文學,他偶爾也會講起自己讀的社會學有多麽枯燥,還貼心地讓倪安又不會的問題都可以問他:“我當時畢業後可是小區裏有名的輔導學長,點石成金根本不在話下!”
随後三年,她與“登陸”意識保持書信聯系,對方從來沒問過她的姓名,更沒有突兀地索要照片。倪安喜歡他的沉穩冷靜,悄悄滋生情愫。
“登陸”入伍前希望倪安可以寄一張照片給他。
此時的倪安大學已經讀了兩年之久,出于保護自身的隐私和害羞等心理,最終郵寄了家中表哥的照片,此時表哥在香港做生意,已經有很多年不回家。
“登陸”收到照片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寄信回來,直到倪安大學畢業。
可那時倪安就要有婚約,她要有一個素未謀面、不知脾性的丈夫。一想到這些她就感到恐懼,而家裏思想觀念傳統,反抗的後果她不敢承擔。
唯一能讓倪安用來寬慰自己的,是她聽說對方是剛退伍回來的研究生——也許素質優良、家教良好也說不定。
訂婚宴和結婚宴都要在首都辦,男方家裏的态度比較強硬,于是要用的東西父母提前半個月就開始準備,嫁妝也攢得差不多。他們生怕女兒以後嫁過去吃苦,恨不得把房子也賣了讓倪安帶走,倪安哭笑不得:“要是被欺負了我就去單位告他,他肯定就怕了。”
過了沒幾天,她便再次收到匿名學長的信件,信件另附一張照片。
學長長相俊美,眉心正中央有一顆黑色的痦,倪安見之難忘。
她正因包辦婚姻叫苦不疊,便将自己要結婚的事情告知給對方,像往常那樣說着心事和對包辦婚姻的看法。
而對方的回信已經不像之前那樣有共鳴,只是一張白紙,紙上寫了一行:“女兵是很不常見的,你要珍惜人家才是。望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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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欺騙了嗎?是的。
有過後悔嗎?有過。
為什麽不敢承認呢?因為太喜歡。
倪安當時就是這樣深愛着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他們信件裏對于國事、家事和職業取向的看法都是那麽相似,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致。
以至于她在訂婚之前和盛靖國見面,能一眼就認出他是自己魂牽夢繞的“登陸”。
她私下找到他,正欲解釋照片的事情。而這時倪安還不敢表達自己的心意,時代不允許,她的性格和家庭教育更不允許。
沒想到盛靖國先發制人,直接坦言自己喜歡男人,希望倪安為他保密,婚後如果一旦發生矛盾要離婚,他便會把所有財産都留給她,自己淨身出戶。
倪安以為自己被一個變态的男人欺騙了,在新婚之夜把照片塞在火爐裏燒掉。倪安看着煙灰逐漸騰升,心裏的酸楚簡直不言而喻。
盛靖國敬了一圈兒酒,被戰友們送進來的時候意識很不清醒,倪安忍着惡心給他換衣服,盛靖國卻一把抓住倪安的胳膊。
倪安心中一驚,盛靖國力氣大得常人都難以想象,是能把人禁锢的力道,她大叫着讓對方松手,卻聽到他哭着說:“對不起,我那時候和他寫信,以為對方是同一所高中的學妹…我也是被騙的,對不起。”
爐子裏似乎還有那張照片的餘燼,在盛靖國睡着之後,倪安又回到爐子旁流淚。證據不足,再多的解釋也無濟于事,她後悔自己這般沖動行事。
她不止一次地恨過自己的懦弱,也恨盛靖國的不用心,為什麽填表的時候他一直都沒有認出自己的字跡呢?
後來倪安才想起,自己每次在寄信之前連錯別字都不敢寫,寫在紙上的每個字恨不得底下墊一本字帖臨摹,要強求盛靖國一眼就認出,實在是太強人所難。
一整夜,她哭到眼睛幹澀,再也流不出一滴淚水,爐子裏的灰燼她一早就拿去倒掉。
倪安反複勸自己:沒關系,她和盛靖國還有很長的人生要走,有着比書信和照片更加堅固的關系——
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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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安擦了擦眼淚,笑着說:“忽然有點想哭。”
其實她心裏有怒氣也有怨氣,燒掉照片之後自己就決定把往事一筆勾銷,她要讓遺憾永遠是是遺憾,讓往事充作自己懦弱的證明。
可她沒想到盛靖國這麽多年還要念念不忘,明明孩子都有了,自己也是功成身退,兩人也曾在很多個夜深人靜說過愛。
倪安很霸道,她不希望盛靖國還記得很多年前的事情,包括她的欺瞞、故意找茬和一整夜的悔恨。
即便那其實是很多年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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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娘家回到首都後,倪安就很少對盛靖國開口說話,盡管盛靖國一再解釋自己對當年那個男人不再有異心了,但倪安的态度好像更加惱怒,這讓盛靖國很是摸不着頭腦。
彼時盛奇思的奶奶又在生病,病床前不能沒人照顧,盛靖國日夜伺候,剛把母親給看好,沒想到自己回來的時候居然犯了心梗。
他在病床前給倪安打電話,讓她幫忙把書房裏自己經常看的那本書帶來,倪安這時候也不耍小性子了,拿着電話就跑去書房。
桌上放着的是《荷馬史詩》,倪安看到裏面夾着幾張遠大于書本的紙,便抽出來看了一眼。
這是兩份離婚協議書。
盛奇思抱着籃球模仿流川楓的必殺技,路過書房的時候聽到媽媽在裏面打電話,想要進去看看,剛一推開門就聽到母親顫抖的聲音:“你要和我離婚?!”
什麽?離婚?!盛奇思吓得立馬縮在門後,他緊張到呼吸都要暫停。
換作小學的盛奇思肯定不知道什麽是離婚,頂多就是同學哭着告訴他自己只能在爸爸媽媽之間選一個,從此不再和他們生活了。而現在的盛奇思已經步入初中,生理和心理年齡不斷增長,也知道離婚代表着一整個家庭所有感情的分崩離析。
盛靖國的脾氣不好,小時候盛奇思一旦不聽話就會采取強制措施,盛奇思的性子被磨平,随之而來的也是他對于規則和秩序的信服。因為母親的教育方式得當,使得盛奇思也很在乎感情和家人。
盛奇思一度認為離婚對未成年來說,是這世上最糟糕的事情。
電話那頭的盛靖國立馬就知道發生了什麽,在話筒裏對她解釋道:“那時我同事的,他們倆分居很多年了…我不是要跟你離婚。”
倪安聽到這話之後情緒平複了下來,揉了揉眼睛:“嗯,等會兒我給你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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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走下樓的時候都沒有發現盛奇思躲在門後,他抱着皮球鑽進書房,又輕輕地帶上了門。
引導性教育讓他從小就學會了自己尋找問題的答案。
書房裏有很多父親的私人物品,盛奇思很不孝順地想:幸虧父親不在,否則知道自己翻他的東西肯定會被打斷雙腿。
他四處翻找卻沒看到什麽有意義的東西,随後他準備離開,籃球掉到了木質椅子的下端。盛奇思鑽進去拿,卻看到父親書桌裏有個暗格,不需要任何鑰匙就可以打開。
盛奇思毫不猶豫地拉開,看到了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盒,裏面是父親珍藏起來的往來信件,一封情書以及一張男性的照片。
他很快便發現了父親對婚姻不忠的事實。
難道父母的婚姻是貌合神離?是因為這該死的同性戀嗎?
正值青春叛逆期,盛奇思性格本來就沉默寡言,平日裏沒什麽人敢靠近他。盛奇思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好像發現了天大的事情,渾身發顫,連球都拿不起來。
他發誓,自己平生最讨厭的人就是同性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