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章
第 63 章
周如意哭了很久,久到月亮升起來,又落下去,八月結束了,九月一號到來。
他早早起來敷眼睛,收拾東西準備去學校。
江月白的離去已成為不可逆轉的事實,他的內疚成了無處安放的尖刺,在心裏紮了根。
無論再怎麽理智,再怎麽看開,這種感覺都不會消失。
它也許會伴随他走過很長很長的路,讓他學會成長,令他舒展藤蔓,挽救每一個仍有生存空間的江月白。
他坐在跑道邊,看到每一個學生的朝氣蓬勃的面貌,第一次覺得人類是種很脆弱、很奇妙、很有韌勁的生物。這些曾欺負他的人正是反面的韌勁。
江月白的選擇,也許正代表了她的韌度。
誰都無法原諒施害者,更不可能替受害者原諒。
周如意很猶豫,糾結該不該找欺負過江月白的人讨要說法。
她到死都沒想過要誰付出代價,也不想傷害別人。可如果放着不管,那些人現在指不定有多嚣張,可能還會把氣撒在更多無辜的人身上。
說到底,他其實什麽也做不到,最開始想要讓那些施害者付出代價,也是建立在他是周家人的前提上。
他想過以周家的權力給他們施壓,可這樣一來他就成為了自己最讨厭的人。
他很郁悶。
九月份比八月更燥熱難耐,教室的空調壞了,只能吹轉得慢悠悠的吊扇。
十二點下課,到了住宿學生去食堂吃午飯回宿舍睡覺的時候。
Advertisement
周如意是走讀生,雖然也有飯卡,但相比食堂人擠人聞臭汗,他更願意頂着太陽出校門吃。
他走到校門口,遠遠看見一個熟悉的白色身影坐在榕樹下,和幾個老爺爺下棋。
是許聞松。他原本要提前回靜湳市辦事,再去一趟非洲,早上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擔心他緩不過來,就留了下來。
沒想到許聞松居然會在外面蹲他放學,以往都是家裏的司機來接他。
周如意有點開心,快步走了過去。
許聞松看到他,眼睛頓時發亮:“Kalyan!”随後匆匆結束殘局,“抱歉,我和朋友去吃飯了哦,爺爺記得回家吃午飯。”
道別後,許聞松走到身邊,順手接過他手裏的傘,一手攬着他的肩膀,一手将傘擡高,讓風吹過大汗淋漓的脖子,慢悠悠往外走。
“我猜中了呢。”
周如意擡頭看他:“猜什麽?”
“你會出來吃午飯。”
“不然呢。”
“偷偷躲起來哭呀。”
周如意用胳膊肘不輕不重地戳了他一下:“我又不是你。”
許聞松笑了起來:“你怎麽知道的?”
“你現在眼睛都是紅的。”
“你也是哦。”
“哼。”
許聞松在附近找了家涼面店,正午店裏沒什麽人,和直升機螺旋槳一樣暴躁的風扇轟隆隆吹出飓風,把他厚厚的頭發掀起來,露出整張臉。
一個月時間,許聞松就白回去了。
周如意一邊咬冰棍一邊看他,發覺許聞松長得比同齡人年輕很多,換個校服就能輕松混進他們學校。
光是對着風扇說話這點,就比多數人幼稚了。
許聞松把臉怼到風扇前,張着嘴“嗚哇嗚哇”發出一陣怪聲,話音裹着顫顫巍巍的電音:“風好大,我的五官要被吹散了。”
周如意被這副蠢樣逗笑。
許聞松斜眼看他,笑嘻嘻地說:“我是外星人,我要占領地球,交出冰棍,不然,我要釋放電光沖擊波毀滅地球。”
“刻薄的外星人。”
周如意玩笑道,開了袋新的遞給他。
許聞松難得蠻橫:“外星人不僅刻薄,還挑食。外星人不吃綠豆,外星人吃奶油。”
周如意不耐煩:“愛吃不吃。”
許聞松指着他手裏咬了一半的奶油冰棍說:“外星人要這個。”
周如意頓了一下,蹙起眉頭,發自內心道:“變态。”
“啊?”僅一秒,許聞松就反應過來,無奈地笑道,“你的小腦袋瓜在想什麽呢。”
周如意撇過羞紅的臉:“沒什麽。”
許聞松伸手拿過他手裏的綠豆冰棍。
“真可愛啊,小如意。”
“別在這叫。”
“叫什麽?真可愛?還是小如意?”
“都不準叫。”
許聞松一眼看透他的小心思,用誇張語氣說:“噢~小如意怕被同學聽到嗎?的确呢,現在的小男生不能被說可愛,也不能暴露可愛的小名呢。”
“你閉嘴。”
“好哦,我閉嘴。”
“……”
周如意憋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你說話能不能別用語氣詞。”
許聞松笑得睜不開眼:“周樂說這樣說話很二次元。”
“你個一次元人說什麽二次元話。”
“哈哈。”
吃完午飯,還有一個小時上課,他們找了塊僻靜的陰涼地坐下。
學校不能帶手機,周如意只能看着許聞松玩手機。
“綠姐今天可能沒辦法給你上芭蕾課。”許聞松把剛剛的聊天界面給他看,“她昨晚反反複複發高燒,剛剛去醫院了,要吊好幾個小時的針。”
“你要去看她嗎?”
“我拜托小梨去了,交換條件是,我幫她看課題。”
“碼農給生物學看課題?”
“只是一些計算,和專業關聯不大。”
“哦。”
周如意在僥幸,放晚自習回家已經快十一點了,要是再加上一節芭蕾課,他今晚又要睡不好了。
許聞松擡起手揉他的頭發,溫聲問:“要稍微睡一會嗎?你淩晨四點還在翻來覆去,肯定沒睡好,下午上課該犯困了。”
“嗯。”
周如意把腦袋往後一仰。
許聞松拍拍自己的腿:“躺着會舒服一點。”
“……”
周如意心說你還真敢。然後偷偷瞟了幾眼周圍,沒瞧見半個人影,裝作不情不願的樣子躺下,枕着他的大腿閉上眼,試圖用正經的表情來掩飾臉頰的紅。
許聞松撥動他的發絲,笑道:“身體很誠實呢。”
周如意不說話。
許聞松捂住他的眼睛:“你睡吧,我不吵你。”
周如意根本睡不着。
他的腦袋裏在胡思亂想。
過了不知多久,許聞松看出他沒有睡意,便問:“還在想昨天的事嗎?”
周如意睜開眼,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悲傷。他輕輕呼喚:“許聞松……”
“嗯。”
“我可以給江月白報仇嗎?”
許聞松被這句話驚了一下,陷入沉思,大腦迅速思考,理解他的意思,忽地皺起眉頭,不到兩秒又恢複平靜,像一個染缸。
末了,他堅定地回答:“如果是問我的意見,我會說,不可以。”
周如意知道許聞松嚴肅起來了,于是聽話地把這個想法打消,繼續問:“為什麽?”
“原因有很多,你聽我慢慢說,好嗎?”
“嗯……”
許聞松耐心解釋道:“一,我找到了當年的警察,從他那裏得知當年查案的細節。他們把江月白身邊所有人都審問了一遍,得出真相後,幾乎所有人都受到了教訓,檔案上都留下了污點。”
“二,報仇對你來說太危險了。”
“三,江月白話裏的意思是,她希望你自由快樂,你現在已經被束縛了。”
周如意不知道該說什麽。
許聞松的話他是百分百相信的,江月白的想法也是真的。正因如此,他無處安放的內疚感找不到出口,無法宣洩或抹消。
如果可以,他很想為江月白做些什麽,即便什麽都已經晚了,他就算是自欺欺人也想做。
許聞松牽起他的手,安慰道:“Kalyan,你知道嗎,人真正死亡的時候,是當所有人忘記他的時候。”
“你什麽都沒有做錯,也不需要彌補什麽,你的記憶是證明她存在過的證據,你只要保存好這份記憶,帶着她的記憶往前邁步,代她踏足世界,就夠了。”
“嗯……”
周如意閉上了眼。
沉默之中,有兩滴淚從眼角滑落。
許聞松用手指為他拭去淚滴,輕輕撫摸臉頰。
“江月白在手機殼裏留了一張當作遺書的便簽紙,還有一張百元鈔,請警察幫忙把她的骨灰撒進河裏。”
“……”
周如意握着許聞松的手,抵在眼睛上,難以遏制地啜泣。
許聞松給周如意請了假,讓他在家休息半天。
周如意睡不着,許聞松就陪着他,一遍遍替他擦眼淚,一遍遍安慰他,像漫畫裏溫柔慈愛的媽媽一樣,哼着輕松的曲調,拍着背哄孩子睡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許聞松哼曲的聲音漸漸虛弱,周如意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個很短暫的夢,夢裏有一個身姿輕盈的白裙女孩,是江月白。她站在身邊,細聲哀嘆道:“如果我是風就好了。這樣我的裙角就能自己飄起來,你也不用再為我哀愁了。”
周如意正想開口,夢就醒了。
他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愣神,竟從默然的黑中看出月亮的白。空曠而寂靜的夜,為夢中人而踟蹰的心。
他從未感覺到一個人的存在如此奇妙,她很近,像無處不在的空氣,又很遠,像摸不到的月。就像小說人物活在作者筆尖下,她活在他的夢裏。
周如意似乎真正理解了,許聞松說的“只要你記得她,她就永遠不會消失”。
他終于想清楚該怎樣為江月白報仇了。
他要用畢生所學把江月白記錄在這個世界上,成為人人傳頌的詩篇,成為每一個施害者直到逝去前一秒都會深感愧疚的人。
過去不會成為過去,江月白永遠不會消失,她變成了永恒的風,永遠吹向他的風。
他的想法和靈感像決堤的洪水奔流,即刻坐起身來。
許聞松被他的動作驚醒,迷糊中下意識伸過手來抱他,擡起亂蓬蓬的腦袋,嗓音沙啞如夢呓:“Kalyan?”
“嗯。”
周如意停住動作,應了一聲。
“睡不着了嗎?”許聞松努力打起精神,關心道,“還是口渴了?”
為了體諒殚精竭慮安慰自己的許聞松,周如意躺了回去,順從地貼着他,閉上眼睛不再動彈。細聲道:“沒事,睡吧。”
許聞松已經徹底清醒,攬着他的腰,問:“做噩夢了嗎?”
周如意搖搖頭:“是美夢。”
許聞松安靜幾秒,了然地笑道:“那就好。”
周如意想到許聞松為了他這兩晚都沒怎麽睡好,心裏有點過意不去。
他伸手捂住許聞松的眼睛,催促道:“你快睡,不用陪我說話。”
許聞松蹭了蹭他的手心:“沒關系的,你去學校之後我就能補覺了呀。”
周如意睜眼,擔憂地問:“你……不是要走了嗎?”
“嗯,大後天回學校。”
“不是要去陪父母嗎?”
“那個大項目泡湯,我爸媽也快回國了。”
“……啊?”
周如意愣愣地問:“你之前去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
許聞松嘆了口氣,說:“負責人卷錢跑路,二十五個研究人員,五個不知所蹤,一個意外受重傷,十二個扛不住壓力跳槽,剩下的人已經無力回天,只能散夥回家。”
周如意震驚:“做研究這麽危險嗎?”
許聞松點頭:“有的科研項目就是拿命換知識。”
周如意聽得心驚膽戰,猶豫地說:“那你以後……”
許聞松驚喜地笑了起來:“在擔心我嗎?”
周如意坦率回應:“嗯。”
“謝謝小如意。”許聞松摸摸他的頭,“不過放心,我比較喜歡過普通人的生活,最多厚着臉皮跟在教授屁股後面,幫忙做實驗,不會變成科研瘋子的。”
“嗯。”
周如意也相信許聞松不會變成科研瘋子,因為他擁有絕對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