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章
第 62 章
即便經歷過許多次離別,周如意依舊難過不舍,也正因為經歷過許多次,理智令他止住這股憂郁,以正向情緒面對短暫的分離。
八月三十一日,許聞松一如既往起了個大早——窗外天已經完全亮了,某戶人家的寵物公雞從天蒙蒙亮就在大喊大叫,一直叫到現在。
周如意是被叫醒的,只賴床了十分鐘,頗有進步。
埋頭打了個大呵欠,趿着拖鞋走到衛生間門口,看到敞開的門裏站着個穿黑襯衣、長大白胡子的男人,中央處理器燒成灰,彈出數據讀取失敗的紅字。
周如意呆滞約莫五分鐘,感覺眼皮綁了千斤墜,又要睡過去了。
許聞松盯着他看了五分鐘,不緊不慢刮好胡子,把唇邊的白沫洗淨,繼續看他。
“要睡着了嗎?”
“沒,有。”
周如意迷糊應聲,擡起手臂抱住面前的腰,小鳥尋找落腳點似的,用氣味确認這個人就是安全無害的許聞松,便在此安了家。
許聞松明顯被他的主動驚了一下,話音隐約透露出擔憂:“太困的話就再睡一會吧,不用勉強自己,還是說身體不舒服?”
周如意不吭聲,等待大腦重啓。
許聞松收拾好臺面,擦幹手扒拉他的頭發,歪頭察看情況,輕喚一聲:“Kalyan?”
“嗯……”
周如意用力箍緊許聞松的腰。
許聞松大概反應過來,受寵若驚地發出幾聲笑,撫摸着他的發絲,半開玩笑半認真道:“因為我要走了,傲嬌Kalyan讓直率Kalyan出面挽留我嗎?”
Advertisement
“不。”周如意下意識否認正确答案,從面前人嘴裏學來的編瞎話功夫胡扯道,“聽說,你今天低血糖,我給你點甜頭嘗嘗。”
“哈?”許聞松難以置信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嚣張,“哈哈哈……”
周如意的羞恥心硬生生被這陣笑聲拉回本體,惱羞成怒道:“笑什麽笑,再笑就給你點厲害嘗嘗。”
許聞松一面笑一面問:“什麽厲害?”
周如意垂着腦袋,沒底氣地說:“把你鎖進小黑屋,不讓你回學校。”
許聞松發出欠嗖嗖的聲音:“噢~所以~你還是舍不得我呀~”
周如意撇過臉:“才不是。”
“傲嬌Kalyan上線了呢。”
“你才是傲嬌。”
“啊——這個語氣不管聽多少遍都好可愛啊!Kalyan,你怎麽這麽可愛呀……人可愛,性格可愛,說話語氣也可愛,哪裏都超級可愛。”
許聞松眼裏的粉色愛心似乎又溢出來了。
周如意掙紮着往後仰:“你,不準親,我沒刷牙洗臉。”
“那就聞聞。”
“聞什麽聞。”
“Kalyan身上香香。”
“你,閉嘴。”
“Kalyan嘴巴兇兇。”
“啧。”
早餐後,許聞松說要帶周如意去個地方,神神秘秘的,連周樂的跟随請求都婉拒了。
周樂對于他們去玩不帶上他這件事非常憤怒,但左腿一只大周彧右腿一只小哼哼,兩只黏人的寵物忙得他走不出家門。
他們打車來到東郊區,入目便是一片荒涼。
周邊都是工廠和光禿禿的水泥爛尾樓,燒了又長,長了再燒的枯草環繞着有且僅有的十幾戶人家,只見幾個病樹般的老人坐在榕樹下,不閑聊,也不望着別處,仿佛來到毫無生機的異世界,死寂的灰令人窒息。
周如意讨厭并畏懼這樣的地方,同時不敢相信,經濟發達的暮春市竟然有這麽荒涼的地方。
“走吧。”
許聞松拉住他的手,沿着鐵板一樣的水泥路向前走。
二十米外,墨綠色的樹下,一道高挑的黑色身影在向他們招手。
如果不是能看出來是時綠,在這種地方碰到黑長裙女人,還挺瘆人的。周如意心想。
“早上好,Kalyan,許老師。吃過早飯了嗎?”
好幾天不見,時綠的狀态比那時候好了許多,少女氣質似乎被黑裙襯托成了儒雅的中年女性,加上緩慢又客氣的談吐,顯得更年長。
許聞松笑了笑:“早呀,綠姐,我們吃過了。”
周如意覺得奇怪:“你們倆各叫各的?”
“因為我是綠姐的同事,她又比我大幾歲。”
“哦。”周如意了然,跟着叫,“綠姐。”
“嘿嘿。”時綠發出了不符合人設的笑聲,“您真可愛。”
許聞松病毒正在感染全世界。
許聞松贊同地點點頭:“哈哈。我也覺得。”
周如意不耐煩地打斷:“還走不走了。你叫我來就為了在這閑聊?”
“哈哈。走吧。”
三人閑扯中走出幾段路,從細條條的幾棵樹中間穿過,拐進一家散發着刺鼻油漆味的家具廠。
裏面聲音很嘈雜,除了電鋸和敲敲打打的動靜,還有男工人粗犷的嗓音,用與暮春市公用方言截然不同的方言對話,幾乎是吼出來的,只有髒話能聽懂。
周如意攥緊許聞松的手,像個怕生的孩子,躲在家長身後。
時綠的目光掃過□□上身的工人,忽地感慨:“在大城市裏待久了,看這畫面像穿越了一樣,我還以為,機械普及度很廣呢。”
許聞松輕聲道:“機械是工具,人類是設計師。”
周如意聽得迷迷糊糊的,似懂非懂。他出生在周家,含着金湯匙長大,不知人間疾苦,沒法對割裂的生活作出客觀評價。
一般這種情況,他會選擇不說,因為不管說什麽都會被看成坐而論道。
時綠苦笑兩聲,繼續走:“嗯,走吧,老板在那邊。”
三人在被工人攔下來之前,先見到了老板。
周如意看到老板的第一眼,就認出了他。
這是當年江月白兼職的那家舊超市的老板,是個高高的胖子,五六十歲左右,額頭有一顆顯眼的痣。雖然只看過一眼,那一秒的記憶像烙在了他的腦海裏。
老板的目光在周如意身上掃,笑着說:“來啦?時小姐和黃頭發小男生?”
周如意還沉浸在回憶中,沒反應過來。
時綠鄭重地點點頭:“嗯。辛苦您替小白看這麽多年鑰匙了。”
“哪裏的話,既然答應了,就要做到。”老板慨嘆道,“小白把這東西拜托給我的時候,我還以為她要搬家了呢,沒想到……我這四年時不時就會回老超市那邊,就盼着她嘴裏說的時小姐和金色頭發小男生來取,幸好,在我老死之前,等到了你們。”
周如意聽明白了,江月白離開前,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好了,還給她僅有的兩個關系還算不錯的人留了東西,預料到他們一定會來尋找她生前的事跡。
難以置信,許聞松和時綠僅僅是從他那裏聽說了江月白的事,竟然只用了短短幾天的功夫就找到了當年的重要關聯人物。
所以許聞松說的“準備一件事,與你有關”指的就是這個,他們和他一樣,都想了解事件全貌。
老板把東西遞給許聞松:“喏,鑰匙,你們自己到那邊拿件趁手的家夥,記得還回來。我這邊暫時抽不開身,去那邊叫我兒子送送你們。”
“嗯,謝謝您。”
他們告別老板,驅車前往更荒無人煙的地方。
窗外的工廠正在消失,轟鳴聲也漸漸退去,只剩細細的風聲。仿佛來到了世界的盡頭。大片浪潮般的枯草在風中舞動,泥地經曝曬爆裂,如同大旱時的景色。
老板兒子在外等候,他們拿着工具和地圖走了很長一段路,來到枯草地盡頭的小河邊。
“這條河,好臭。”
“可能是淤泥在夏季高溫下發酵導致的,也可能是附近工廠排放的廢水。”
“小白的秘密基地就在這嗎……”
許聞松突然停下腳步,仔細比對江月白給老板的地圖,借河岸當參照物,指着一從平平無奇的草叢道:“應該就是這裏。”
周如意自始至終沉默不語,跟在許聞松身邊,神色有些膽怯。
他很害怕,如果江月白的遺物表示他們是很好的朋友,他會極度內疚,因為他那時候沒把她當朋友,沒有回應她的好意,也沒能挽留她。
走近草叢,他看到圍成一個圈的草叢,中間鋪着灰色石頭,沒有一株草從裏面冒出頭,只有一個破破爛爛的草墊,已經褪成白色,像一頂帽子蓋在石頭上。
“這是枯草編織的坐墊嗎?”
時綠蹲下來,想拾起這個草墊,沒想到一捏就碎成了塊。
“風化了……”
她把所有碎塊撿了出來。
他們開始搬石頭,用鐵鍬挖掘空處。東西埋得很深,他們沉默地忙活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鐵鍬與金屬的碰撞聲。
“這裏,有個盒子。”
時綠用手挖出一個鐵皮盒子,是十多年前倒閉的一個百年餅幹品牌盒,深紅色鐵皮上印着粉色牡丹花,看起來頗有年頭。
“許老師來吧。”
時綠似乎也不敢面對,把盒子遞給了許聞松。
許聞松偏頭看向周如意。後者垂下眼簾,表示怯意。
“好。”
許聞松拂去幹泥,小心翼翼地用鑰匙打開盒子。
裏面有很多東西,細鐵絲纏的小玩意、紙星星、照片、老人機、食品包裝袋剪紙、一本小畫冊、一封信。
這些大部分是江月白童年的東西。
照片裏,看起來年紀不過七歲的她站在這條河邊,穿着薄薄的、漏了幾個洞的紅衣服,朝鏡頭微笑。
背後用非常稚嫩的筆跡寫着:今天和弟弟玩得很開心,他拍得好難看,聽說大人的手機可以讓人變白,奶奶的手機不可以,我想試試。回家被爸爸媽媽罵了,說我帶壞弟弟,我沒有。我以後再也不和弟弟玩了。
小畫冊裏面只有蠟筆塗的顏色,沒有形狀,看不出內容。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從鮮豔的黃色開始,到毫無生氣的黑色結束。
周如意對色彩很敏感,他能畫出情緒強烈的畫,也能感受到畫裏的情感,比常人體會到的深切數倍。
他看着第一頁漫無邊際的黃,感受到小江月白對生活的憧憬,淚水瞬間奪眶而出。
許聞松沒哭,也什麽也沒說,握住他的手以作安慰。
時綠眼眶已經泛紅,她咬着嘴唇強忍哭意,拿出信封,抽出裏面的一張紙,放在盒子上。
[親愛的朋友:
展信佳。
你們找到我了呀。
過得還好嗎?
我好開心,你們還沒有忘記我,還願意和我玩躲貓貓游戲。
寫下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有五十二個小時沒睡了,還沒來得及做今天的噩夢,天就快亮了,八月三十一號要開始了,我的時間要結束了。
別擔心,這不是死亡,是風停的标志。
江月白的風停了,沒關系,她會變成風。
外面的狗叫了一晚上,就在我的窗外,樓梯間果然還是很擁擠,放不下我,更別說狗狗了。
今天要做些什麽呢?刷牙洗臉吃早飯,去參加考核。媽媽說,既然我要跳舞,就必須為了保持身材節食,不可以吃太多東西,嗯,那我去外面偷偷吃。
糟糕,好像沒錢了,昨晚應該多搬幾箱啤酒的,今天就可以吃豬肉餡的包子了。
後悔也沒用,不如去下水道撈一撈,說不定能攢夠一根雪糕的錢呢。
好熱,想吃雪糕,想吹電風扇。
弟弟好吵,明明早餐都是他的。
手機快沒電了,我的房間電閘還沒打開,我不知道鑰匙在哪,可能在爸爸公文包裏,他老說我浪費電。算了,夠和時小姐道別就好。最後一度電耗盡了,只發出去一條信息。爸爸在罵我,用家裏的網絡,浪費寬帶費。
算了。
我現在已經麻木,甚至從恨裏生出了愛呢。
祝願爸爸媽媽以後能再生幾個男寶寶,給江家光宗耀祖。
真可笑。
提前四個小時,差不多了吧,應該能在九月一號之前離開。
要結束了呢。
Kalyan,你在做什麽呢?應該已經在排練了吧?還是在吃早餐呢?難道說你也會賴床?
我有點想你。
很想。
對不起,選擇在你第一次雙人舞比賽上離開。
可是夏天要結束了,我沒有勇氣等下一個夏天了。
請你原諒我的自私,下次再給你買雪糕吧。
再見啦,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