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第 36 章
午後氣溫直升三十四攝氏度。
一群人出發村長家,說是要向村裏人道謝。因為他們一年裏能幫上忙的只有插秧,其它的比如耕田割稻曬谷都是村裏人幫的忙。和奶奶平時照應的就是村長。
周如意沒跟去,畢竟他只是個旅游的閑人。
整個下午,周如意獨自一人待在房間裏。想寫作業,但屋裏沒有桌子,也沒有空調,他将就着趴在床上,吹着小電風扇看漫畫。
黃昏之時的橙光從房門灑進屋子。樓下傳來走動和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他夾上書簽,打着呵欠起身,打算下樓幫忙。
剛走進廚房,海奶奶就要趕人:“不用不用,我來就行,你看會電視。”
周如意不擅長和大人正常溝通,一言不發地走到水槽前洗菜。
他其實很少進廚房,更沒洗過菜。但凡是洗東西都是用水沖,似乎也不難。
“笨,這個要擇過才好洗,這個葉子不能要,這個莖是能吃的。”海奶奶看不下去,摁着他的肩膀往外推,“你還是到外邊等着吧。”
“……”
周如意第一次發覺自己真是個少爺。
在客廳呆坐片刻,海奶奶大概是怕他一番好意被辜負傷心,又把他叫進廚房,給他找了個最輕松的活兒—— 試吃水果。
說是試吃,其實是投喂。
周如意站在一邊吃水果,偶爾幫海奶奶拿個東西,端個盤子。
海奶奶想教他做菜,說了一大段只聽他“嗯”一聲,疑惑又關切地問:“你不喜歡說話嗎?還是不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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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歡。”
周如意随意回應。事實是,他不喜歡和不熟的人說話,對海奶奶的熱情不知該怎樣回應,他從來就不是會說甜話的好孩子。
“這樣啊。”
海奶奶飽經滄桑的面容露出幹巴巴的笑容,溝壑間仿佛蓄着苦水,娓娓道:“我兒子小時候也不喜歡說話,有時候我叫他十聲也不應我一聲,老師說他這是到了叛逆期,鎮上的醫生說是自閉症,讓我帶他到城裏治病。”
周如意點了點頭,不知該回什麽,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話題:“那他治好了嗎?”
海奶奶搖搖頭說:“城市太大了,去醫院中途他說要去廁所,一轉頭人就不見了。”
“被拐賣?”
海奶奶又搖搖頭:“是他不想待在家裏,離家出走了。”
周如意沉默了。
海奶奶卻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笑笑說:“他失蹤之後,我和警察一直在找,一直都找不到。”
“一直到他二十歲那年。某個夜裏,他抱了個女嬰回家,說是他的女兒,讓我幫他撫養。”
周如意大為震撼。沒想到海奶奶年輕時的經歷這麽離奇。
“吓到你了吧?”海奶奶滿臉慈愛地看着他,“不好意思,我老喜歡自說自話,你別被吓到。”
周如意搖頭,非常好奇後面的故事,但這無異于揭海奶奶傷疤,他做不到這樣的事。
海奶奶活了八十年,見過各種形形色色的人,自然能一眼識破他的小心思:“你想聽後面的事嗎?”
周如意糾結又誠實地應聲:“嗯……”
海奶奶微笑:“那我繼續說了,你當小說聽個樂就好,別往心裏去。”
“嗯。”
周如意不會把這當樂子聽,他想像許聞松說的,多看多聽多理解這個世界。
海奶奶順着上面的話繼續說:“他把幾個月大的孩子放在家裏,說讓我別去找他,轉頭又走了。這之後,我一直在照顧孩子,沒精力找他,他每個月都會給我打錢,有時候是兩萬,有時候是五百,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麽,也不敢知道。”
周如意隐約猜到他可能是在外面做了越過紅線的勾當。
然而,海奶奶接下來的話颠覆了他的想象。
“後來,有人拿着幾百張照片找到我,說我兒子在外面用身體換錢,簽了十年的合同,突然就說不幹,跟一個男人跑了。他們問我要二十萬違約金,不然就把那些難看的照片傳出去。”
周如意瞠目結舌。
“再後來,我兒子帶着他的男朋友回家了。”海奶奶苦澀地笑着說,“我質問他,為什麽不能好好讀書找正經工作,為什麽要去幹那些事,為什麽喜歡男人,為什麽要和不喜歡的女人生下孩子。”
“他說,那個女嬰是他男朋友和前妻的孩子。”
“他不想留在農村,想快點搞到錢去大城市生活,但是他愛上了那個男人,所以想把孩子扔給我,兩個人去私奔。”
“私奔路上,他被警察逮住拘留了十幾天。出來後,他決定好好做人,好好生活,這才來求我的原諒和成全。”
說着,奶奶垂下眼眸,神色有些黯淡:“我那時候太生氣,說了很多難聽的話,還把他們趕出了家門。”
“從那之後,我兒子對我很冷淡,一開始只是不說話,偶爾會回來幾次,過了好多年,他慢慢消失了,像小時候離家出走一樣,帶着那個孩子消失了,怎麽也聯系不上,只有銀行卡每個月會打過來五百元。”
“……”
周如意被這猶如奇幻小說的戲劇性事件哽住喉嚨。
他想用或客觀或諷刺的話評價這件事,安慰海奶奶,一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個世界比他看到的奇幻數千數萬倍,他的生活仿佛只是冰山一角,他的目光狹隘得就像一根針。
不甘于原生家庭的男孩選擇“抄近道”前往想象中的美麗新世界,抛棄了一切,而後堕落其中,愛上了他的阿多尼斯,愛到癡狂,愛到接受了他的阿多尼斯和別人的愛果,愛到厭棄母親,厭棄孕育他的故鄉。
周如意用自己的想法簡述了這段故事,卻還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
他無法共情之中任何一個人,無法想象他們的心境該怎樣複雜。從不同的角度看是不同的故事,他還沒辦法全面看透。
海奶奶看他一臉愁相,用皺巴巴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孩子,都說別往心裏去。”
周如意眼眸中流露出悲憫。
海奶奶卻笑了起來:“你現在的表情和聞松當年聽的時候一模一樣,但你比他堅強,他當時還哭了呢。”
周如意怕自己的傷感影響到海奶奶,立馬收住,恢複平日的平靜神色,好奇地問:“許聞松當時有說什麽嗎?”
“有哦。他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選擇,不同的選擇注定有不同的命運,愛人不是命運的終極目标,被愛也不是,愛自己才是。”
海奶奶似乎很喜歡這段話,回憶起來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周如意想象到許聞松流着眼淚安慰人的模樣,忍俊不禁。這段話的确一聽就很有許聞松的風格——用委婉的句子表達自己的看法。
了解海奶奶的過去之後,周如意變得很親近她。會叫她奶奶,會不由自主地撒一兩句嬌,會在不知道該說什麽的時候微笑。
這樣的變化讓許聞松很欣慰。
翌日,衆人早起準備下地。
七點鐘準時出發,一行人換上雨靴,帶上長袖手套和帽子,追着運送秧苗的三輪車走,興奮地蹦跳嚎叫,像剛出園的猴子。
周如意慢悠悠走在最後面,看了眼蛋黃似的太陽,擡起手遮陽,大不理解他們為什麽對幹活這麽積極。
許聞松抱着一筐水姍姍來遲。
見他擋着臉,問:“你塗防曬了嗎?”
“不塗。”
周如意很怕曬,因為皮膚會很疼,流很多汗,但偶爾适當曬一曬太陽對身體好,他又不怕變黑。
“那你戴這個。”許聞松把筐裏的草帽扣到他腦袋上,開玩笑道,“不然說不定會被誤認成提前三個月長熟的稻谷哦。”
周如意聽懂了許聞松在說他的發色,不服氣地回道:“那你就是當季桑葚。”
許聞松很喜歡和他玩這種報菜名游戲:“那你就是玉米。”
“你個黑芝麻。”
“油菜花。”
“黑豆。”
“黃豆。”
“茄子。”
“南瓜。”
“笨蛋。”
許聞松愣了愣,啞然失笑:“那你是聰明蛋。”
周如意冷哼一聲:“比你聰明。”
鬥嘴到目的地,其他人已經全副武裝下地。
許聞松把水和眼鏡放到樹蔭下,不急不緩地加入插秧隊列,下到泥水坑裏,不忘回頭問:“你要下來幫忙嗎?”
周如意站在岸邊,看到黃泥水裏有一條蠕動的螞蟥,幾只水面亂爬的蜘蛛,眉頭緊皺。
他自認不是個喜歡臨陣退縮的人,也不是個潔癖的人,但是這些東西的存在讓他難以下腳,甚至有點反胃。
許聞松看出他的猶豫,笑了笑說:“沒關系的,你在上面看就好。”
周如意想突破內心的桎梏,又不敢邁大步,小聲地問:“我可以在岸上種嗎?”
“好呀。”許聞松把秧苗遞過來,叮囑道,“上面比較滑,注意安全。”
“嗯。”
周如意端着秧苗,踩着窄窄的田埂,如履薄冰,仿佛回到了小學上禮儀課練步态的時候,緩慢移動到一處無人無蟲的角落。
他蹲下來,仔細看着許聞松的動作,有樣學樣,捧起一株綠苗插進泥裏,手不夠長,壓腿似的弓着腰,把重心轉移到□□,把綠苗摁了下去,為了不下水硬是給自己增加難度。
結果就是,別人種完一大片他還在小角落裏沾沾自喜。
每個人路過看到他,都要笑兩聲。在他們眼裏,他就是一個跟着大人出門,大人在忙碌,自己蹲在角落自娛自樂的孩子。
周如意毫不在意。他專心種着面前的一小塊地,一行一列整整齊齊,空隙方正得像棋盤。
正專注時,田埂草下有根細細的黑棍,沒等他反應過來,一只比他的手還大的蜘蛛爬了出來,在他的棋盤上奔走。
“……”
周如意深吸一口氣,瞬間起身,以比中考五十米考還快的速度跑上岸,脫下手套,蹲在樹蔭下冒着怨氣,在心底痛罵每一個人。
一直蹲到其他人種完這片地,動身前往下一目的地——隔壁。
許聞松上岸喝水,看到他一身黑霧,笑了幾聲,明知故問:“怎麽了?”
“……”
周如意從臂彎裏露出眼睛,兇神惡煞似的盯着他。
許聞松無奈地笑着,半跪在腳尖前,伸手把他的草帽擡起來,邊撥開額頭上被汗浸濕的劉海邊安慰道:“害怕這些動物很正常,我也害怕。你多看看這裏的花,想想別的東西,能稍微緩解些。”
周如意嘴硬道:“我不怕。”
“撒謊的孩子會吃到苦頭哦。”
許聞松坐到身邊,仗着有樹擋住其他人的視線,肆意靠近。
他們的距離一縮再縮,直到許聞松的臉停在一厘米的距離,詢問似的癡癡凝視他,得到應允後,閉上眼,變成零距離。
周如意揪緊褲腿,感受到唇縫間灼熱的吐息,氣溫驟然攀升十度,體表冒出更多熱汗,像是心在跳繩流下的汗水。
他看到許聞松的發絲被風吹動,心一動,迷戀又胡亂地向前湊,突然感覺到一個濕濕軟軟的東西往唇間蹭了一下。
他還沒反應過來,許聞松結束了這個短暫的吻。
“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