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南流景不理解, 沈伽黎要手機是為了什麽?必要時充當板磚做個防身武器?
給他打過的電話他可有一次接聽過?就算不愛接電話,有那什麽通話恐懼症,至少出門也該說一聲。
遲遲不見人, 李叔已經聯系了保安隊全城尋人, 南流景則坐在三樓陽臺朝着大門口望着,這地方視野開闊, 能夠第一時間看到人。
心急如焚,憤懑, 又無奈,因為對方是沈伽黎,任何懲罰手段對他來說都不足以為戒, 甚至于, 他還很享受那些懲戒手段。
南流景無力地垂了腦袋,鼻間長嘆一聲。過往二十九年,他從沒見過比沈伽黎還難搞的人,或者說, 從沒見過這種每走一步都在自己天.衣.無.縫計劃化外的人。
沉默的間隙, 一輛銀色邁巴赫從拐角處出現,徑直朝着房區這邊駛來,最後在大門口停下。
随後,沈伽黎散漫下車,頭也不回,駕駛室的人也立馬開了車門追出來。
看清那人的長相後,南流景忽而站起身,向前湊近一些以便看得更清楚。
這人是?艾凡?羅斯安德家族的小兒子, 幾年前曾經和幻海電子有過商業合作的那位?
艾凡緊追不舍,問沈伽黎什麽時候方便, 希望他能帶他逛逛晉海市,每次都來去匆匆,還沒好好感受過這座城市的人文歷史。
沈伽黎言簡意赅:“沒時間。”
“我不急,看你時間合适。”艾凡輕聲道。
沈伽黎不再搭理他,順着庭院進了門。
南流景垂視着門外那位依依不舍望穿秋水的外國佬,覺得好笑,在別人家門口賣弄什麽深情,還是對着一個有夫之夫,所謂紳士的民族,就是如此紳士?
聽到沈伽黎的上樓聲,南流景慢慢坐下,給李叔發了消息通知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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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伽黎進房間的前一秒,南流景攔住他。
“去哪了。”
“簽約。”沈伽黎鼻音濃重,嗓子嘶啞得厲害,已經聽不出原聲。
“不是告訴過你今天醫生會上門,況且就算有急事,為什麽不接電話,總該和家裏人說一聲你的位置。”
沈伽黎也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但一聽到他那破鑼一般的嗓子,說話還帶着雜音,南流景心頭忽的燃起一股無名怒火。
沈伽黎讨厭一切事後算賬,事情已經發生,指責沒有任何意義,何況就算是規戒的教育,他下次還敢。
所以讓人感到尴尬才是最好的回擊。
他停下腳步,稍稍側過臉,輪廓在昏暗散漫的微弱光線中顯得氤氲不清。
“所以呢。”沈伽黎聲音虛浮無力,“擔心我?生氣了?”
南流景視線一黯,雙目不自覺微微睜大,那句“是”差點脫口而出。
趕緊轉移話題:“為什麽是羅斯安德送你回來。”
沈伽黎:“怎麽,懷疑我出軌?”
南流景沉默。
沈伽黎點到為止,回屋躺平。
一直到他進屋,南流景身體的緊繃感才得以緩解,沒那麽僵硬。
奇怪,當他問出那個問題時,腦海中第一反應竟然不是否認。
真的是擔心……麽?
找不到人時,冒着秘密暴露的風險開車跑到一百公裏外;得知他想要一萬只紙鶴,工作也丢一邊,帶着秘書助理們集體化身手工小達人;他一句想要人偶,鏖戰三天三夜,手被紮成馬蜂窩,被他嫌棄了,還要繼續熬夜縫縫補補,甚至因為他更喜歡白薇送的人偶挂件而嘗到了失落的滋味。
瘋了。
不能繼續這樣下去,如果哪天真的淪陷進去,離婚協議豈不要變成廢紙一張。
……
本就低燒未褪,下午又淋了點雨,到了後半夜,沈伽黎體溫驟然升高。
頭很痛,嗓子也宛如撕裂,胸腔裏似乎有無數只螞蟻瘋狂亂爬。
隔壁房間裏,南流景正對着電腦處理這幾天積壓的工作,就聽到牆那邊傳來聲聲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持續許久也沒有停止的跡象。
打字的手頓住,但很快恢複敲擊節奏。
不要管他,自己絕對不是擔心他在乎他,忍住,只要能對他的咳嗽聲充耳不聞,就絕對不會有淪陷的那一天。
敲擊鍵盤的聲音越來越大,節奏愈發急促,似乎借此來發洩某種情緒。
五分鐘後。
“你的咳嗽聲太吵了,把藥吃了。”南流景拎着一瓶止咳藥推開沈伽黎的房門。
入眼,便看到沈伽黎蜷縮在床上咳成一團。
那一聲聲喘咳如刀過砂礫,似乎要将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南流景從沒這麽心煩過,不知是因為他的咳嗽聲太過吵鬧還是因為看到他痛苦無力的模樣。
那一刻,他和自己和解了。
照顧病人而已,算不得淪陷。
南流景扶着床沿側卧在床上,一只手攬過沈伽黎的肩膀将他拉過來。
隔着薄薄的睡衣,南流景感覺指尖一片滾燙。他雖然咳得厲害,但似乎是條件反射性的,人卻還迷迷糊糊閉着眼睛,額角碎發被虛汗浸濕,身上那股只有自己才能嗅到的香味被皮膚的溫度暖過後愈發濃烈。
原來心軟是一種具象的感覺,仿佛在某個瞬間明确感受到心頭塌陷了一塊。
南流景的眉頭深深蹙起,黑沉沉的眼底裹挾着地心熔岩般的炙熱。
他将沈伽黎摟進懷中,感受着他咳嗽一聲身體便随着顫動一次。
“乖。”南流景生硬着開口,覆在他小腹上的手同樣生硬拍得毫無節奏,“醫生很快就來了。”
李叔也被這咳嗽聲吵醒,匆匆趕來,幫忙找來體溫計,一量,39.8℃。
過高的體溫忽然讓南流景産生深深的無力感。
不知道,該罵他還是哄他,似乎怎麽做他都不長記性,自己長這麽大,沒見過比他還棘手的人。
思忖間,沈伽黎忽然繃直身子,接踵而至的是一聲似乎要将胸腔撕裂的咳嗽聲。
南流景混亂間按住他左邊胸部,緊緊握着,用力按壓下去,他是真怕這聲劇烈咳嗽把刀口給崩裂。
接着,他聽到沈伽黎嘴中氣若游絲一聲:“變态,這種時候占我便宜……”
南流景:……
我沒有,我不是。
他剛移開手想證明自己并非他所說那樣,結果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咳,他趕緊把手按回去。
家庭醫生睡一半被電話薅起來,在心中将萬惡的資本主義罵了千百遍後終于姍姍來遲。
經檢查,醫生得出結論:
“肺炎,初步判斷是胃酸反流引起的化學性肺炎,胃酸反流又由于胃潰瘍引起,是患者長期不良飲食習慣造成,以及風寒感冒加重了病情,這只是我的初步判斷,具體原因需要到醫院做血常規等檢查才能确定真正病因。”
一聽要去醫院,睡得迷迷糊糊的沈伽黎說一字喘一下,虛弱着掙紮道:“不去醫院……”
“不去醫院通過儀器檢測很難查出真正病因,更無法對症下藥。”醫生道。
“不去……”沈伽黎用盡力氣搖搖頭,表示決心。
醫院對大多數人來說是治病救命的聖地,但對他來說和煉獄無差,不誇張,每次抽血時,那麽——粗的大針管紮的他直翻白眼,還有做CT時喝的鋇餐,想吐又不能吐,就連做心電圖時卡在胸部的小夾子都夾得肉疼。
“不去怎麽行呢,我們家庭醫生只能幫助檢查些常規小毛病,大病……”
話沒說完,醫生被南流景一個眼神示意住,連忙住嘴。
醫生清了清嗓子,拿起醫療箱:“我給患者注射了阿.奇黴素消炎針,但是這種針對胃黏膜有一定的刺激性,可能會出現惡心嘔吐的症狀,建議吃點奧美拉.唑腸溶片……”
“不吃藥……”話沒說完,又被沈伽黎打斷。
能不能不吃藥啊,都成藥罐子了。
醫生暗暗瞪了他一眼,表面微笑:“或者吃點熱粥,加點南瓜養胃,不要吃面條,因為現在患者消化系統非常脆弱,面條消化不及時會在胃裏形成黏團。”
囑咐了些注意事項,醫生說自己熬不住要先回去休息,有事再給他打電話。
為了防止突發症狀,南流景讓醫生今晚留在這裏睡。
李叔一聽,滿臉驚愕。
少爺最讨厭家裏有外人存在,就連保潔也只能定期上門,讓醫生留宿也是頭一遭,果然,少爺對沈先生寵愛有加,為了他不惜多次打破原則,嗚嗚嗚,我老頭嗑到了。
看着病恹恹的沈伽黎,李叔表示馬上幫忙熬南瓜粥。
南流景卻道:“我來,你幫他看着更換退燒貼。”
他最讨厭油煙味,卻總也忘不了那碗南瓜粥。
六歲生日時,母親難得清醒,為他縫制了人偶娃娃,還煮了一碗南瓜粥,插了一根小蠟燭就當是生日蛋糕。
南瓜粥甜甜的,是母親獨有的味道。
母親去世後的二十三年,他再沒吃過,或許是睹物思人,一碗樸素的南瓜粥都在提醒他,世界上唯一愛他的人已經不在了。
今天,卻莫名的想要讓沈伽黎吃上自己親手做的南瓜粥。
南瓜處理起來很麻煩,削皮後要切成極小的塊,考驗刀工也考驗耐心。
當南流景費勁切着南瓜時才終于明白,母親當年為了做這碗南瓜粥和心魔做出了怎樣的艱難抗争。
“咕嘟咕嘟。”瓷鍋裏的粥滾起泡泡,飄散出陣陣香甜。
雪白熱粥表面鋪陳着金箔般的南瓜絲,裝入瓷碗後散去了些許滾燙。
端着粥碗進了房間,李叔坐在沈伽黎床邊垂着腦袋打瞌睡,一老一少對頭大睡。
南流景讓李叔先回房休息,李叔不放心,說要一直等到沈伽黎退燒,說着說着,張開血盆大口打了個哈欠。
“先回去吧。”南流景心中暗斥這老頭的沒眼力見。
是在擔心你有沒有睡夠麽?是嫌你多餘看不出來?
李叔看出來了,恭敬鞠躬:“少爺有事再喊我。”
出門時,還貼心幫忙關了門。
等到粥沒那麽燙,南流景搖醒沈伽黎:“起來把粥吃了,否則吐了滿床沒人幫你換床單。”
事實上沈伽黎根本沒睡着,頭疼得厲害,且如醫生所說,現在胃裏一陣陣惡心,胃酸似乎正在瘋狂上湧。
但他沒胃口,因為這種消炎針導致嘴裏都是鐵鏽味。
見他不動,也知道他沒睡,南流景問:“需要我給白薇打個電話說說你現在的情況?或者,喊她過來親手喂你吃?”
沈伽黎咬牙切齒坐起身,滿臉哀怨瞅着他。
雖然脆弱的時候想見媽媽,可現在是淩晨兩點,別折騰我媽。
他緩緩看向桌上的粥碗,還漂浮着熱氣,雖然鼻塞聞不到,但能感受到粥裏散發出的甜津津。
“你做的?”他開始問些有的沒的,試圖拖延時間。
“嗯。”南流景移開視線,望向窗外庭院僅剩的幾棵紅杉樹。
下一秒,他怔怔道:“我母親長于大戶人家,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她唯一一次做給我吃的,就是六歲生日時那碗南瓜粥。”
那只醜陋的人偶,那碗樸素的南瓜粥,刻上了一個受盡屈辱的母親,對這個世界唯一留戀的痕跡。
如果說遺忘代表一個人的結束,他希望它們能在這個世界上延續下去。
沈伽黎靜靜凝望着他的側臉,紅杉樹浮光掠影,在他臉上投出不規則的斑駁痕跡。
好吧,你贏了,你找到了打敗我的唯一途徑。
将近四十度的高燒,燒的沈伽黎雙目渙散,全身細胞都在叫嚣疼痛,麻木的雙手已經端不穩粥碗,即将翻到在床鋪的瞬間,南流景擡手接住。
他舀一勺粥送到沈伽黎嘴邊:“張嘴。”
沈伽黎忽然沒頭沒尾問道:“我不吃會怎樣,會死麽。”
“不會,但會難受。”
“我難受會影響到你什麽?”
“不會,難受的不是我。”
“那你為什麽要管我。”
南流景的手頓在半空。
他怎麽總是問些令自己啞口無言的問題?打定好主意要折磨他至離婚,為什麽被折磨的一直是自己。
見他沉默不語,沈伽黎也不再追問,低頭咬過勺子。
南流景見他機械的一口口吃粥,不發一言,忽然好奇,這碗粥對他來說是否适口,他覺得味道怎樣。
但南流景清楚,以沈伽黎的性格多半是問了也讨不到好。
不過,親手烹煮了南瓜粥,一勺一勺喂他吃,心底還是希望能聽到一句好吃,就像當年母親煮粥給自己,其實很難吃,不知裏面加了什麽東西苦到難以下咽,可自己還是堅持着吃完,最後在母親期盼的詢問中違心地說着好吃。
現在,忽然有點理解母親當初的心情。
可沈伽黎不是南流景,他覺得違背本心說着昧良心的話是件很累人的事,所以很多時候撒謊可以搪塞過去的事,他偏要實話實說,顯得做錯事還那麽理直氣壯。
一碗熱粥很快見了底,胃裏也舒服了些。
南流景最終沒等到那句“好吃”,哪怕只是違心地安慰。可他們之間的情分還達不到母子那般親密,何況以沈伽黎的性格,永遠從他嘴裏聽不到一句好。
南流景摩挲着空碗,似乎在等什麽。
阒寂中,只有不穩的呼吸聲,夾雜着胸腔內的雜音。
南流景不再等,他默默收拾了空碗打算拿去廚房洗了,一擡眼,卻和沈伽黎對上了視線。
高燒導致他的雙頰緋紅,眼神也渙散迷離,但可以确定,他在看他。
似乎是有什麽話要說。
南流景回望着他,同樣未發一言,無聲中,視線不斷交彙疏離,拉扯着,仿佛有千萬條無形的細絲,在視線分開的剎那又拉了回來。
沈伽黎輕輕眨了下眼,目光緩緩向南流景手中的空碗看過去。
過了一個世紀,從他蒼白頹靡的唇中,緩緩吐出三個字:
“還有麽。”
“啪。”南流景倏然睜大雙眼,腦海中某根弦好像悄然間斷開了。
“好吃麽?”他試探着問道,生怕是自己高興太早。
沈伽黎輕咳兩聲,轉過頭,低低地:“嗯。”
病發之後,長期的藥物治療破壞了他的味覺系統,已經讓他對食物的味道沒有了概念,感覺不出是好吃還是難吃,覺得都是一個味兒。
包括這碗粥,也無法用味覺系統理解好吃與否,只是頭一次,吃完還想吃,所以他認為,大概是好吃的,好吃的東西會讓人産生欲望,就像現在,停不了嘴。
但是唯一的寶寶南瓜憑借着南流景那鬼斧神工的刀法,削完一層皮就瘦了一圈,本就小的南瓜更是只剩小孩拳頭大小,剛好只煮了一碗。
“等我一下。”南流景說完出了門。
他本想讓李叔現在出去跑跑二十四小時賣場,但轉念一想,李叔這老人精定然會以為自己很在乎沈伽黎,不能讓他産生這種子午須有的想法。
南流景獨自出了門,去到地下停車場,輪椅随手放一邊,上了車。
淩晨的晉海市大街空無一人,昏黃色的路燈在線條流暢優雅的車身上此起彼伏。
南流景來到幾公裏外的二十四小時賣場,轉了一圈沒找到南瓜,服務生說已經售罄,要他去別家瞧瞧。
跑了幾間賣場,都得到了售罄的回複。
有時候就是這麽不湊巧,天天滞銷的南瓜卻在今天齊齊售罄,大概是換季易發腸胃炎,都知道南瓜養胃,所以比平時賣得好。
睡得正香的林特助被老板一個電話薅起來,他以為公司出了什麽狀況才導致老板淩晨三點喊人,結果老板:
“除了二十四小時超商,還有哪裏能買到南瓜。”
林特助:???
“您可以去當地農戶家看看,不過我記得最近的蔬菜種植區在一百公裏以外吧。”
老板沒事吧?他天天随時待命結果命是南瓜?
倒黴的還有農戶,雞還沒起呢他被人敲門敲醒,還當是他家大棚出了啥事,結果就為了買南瓜?
不過來人財大氣粗,豪擲千金承包了接下來五年的南瓜,果然老母親說的沒錯,早起的人能得三分利。
為了個南瓜,南流景回到家已經淩晨五點。
等粥熬好,天亮了。
沈伽黎迷迷糊糊被人叫醒,剛睜眼,一只大手覆上他的額頭。
“好像退燒了。”
應該退燒了,沈伽黎緩慢地動了下手指,覺得身體輕快了不少,雖然依然咳得厲害,但至少肌肉的酸痛感消失了,頭也沒那麽疼。
他搭眼一瞧,剛好望見南流景濡濕的發絲間落下的汗珠,順着臉頰滑落。
“你去哪了。”沈伽黎湊近仔細端詳,想判斷落下的到底是汗還是水。
南流景撩過半濕的頭發,身體陡然向後退了退。
有汗味麽,會不會被他聞到。
“去給你買南瓜了。”南流景別過臉,手指壓住衣領,不着痕跡擦着頸間細汗。
沈伽黎望着他的動作,心中不禁感嘆一句人比人氣死人,我擦汗像小乞丐,他擦汗像拍畫報。
“騙人,你買?該不是又大半夜折騰人家楊司機。”
南流景做了個深呼吸,努力克制情緒:“我買的。”
不解釋,我買的就是我買的。
沈伽黎瞥了眼他的雙腿,發出意味不明的一聲“哦”。
下一秒,一只大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頭,對上了南流景緊蹙的眉宇、凜冽的雙眸和緊抿的薄唇。
似乎在無聲的控訴:就是我買的。
那急于澄清而變形的五官,挾帶着不甘的怒意。
沈伽黎看着看着。
“噗嗤——”沒忍住,笑出了聲。
太搞笑了,不可一世的南流景因為一個南瓜崩潰了。
一笑,牽動起一連串的咳嗽。
但這時,南流景已經忘了給人端水拍背,記憶還停留在剛才那抹不懷好意的嘲笑。
這是他和沈伽黎相處四個多月來,第一次看見他笑。
雖然是嘲笑。
沈伽黎總是在抱怨,總是不開心,永遠都是那一張淡漠的臉,似乎失去了調動面部肌肉的能力,所以笑容綻放的瞬間,南流景獲得了一種奇怪的成就感。
原來他笑起來時眼睛會眯成新月一般,會露出整齊的貝齒,而且,嘴角還會出現兩點小小的酒窩。
真好看。
南流景一秒坐直身子。不是,不好看,只是沒見過感到新鮮罷了。
但那抹稍縱即逝的笑,在接下來幾天時間裏都牢牢印在腦海,久久未能散去,每次一想起來,心情就會産生奇怪的愉悅感。
而沈伽黎生病這兩天,也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他的手機以每小時N次的頻率振動着,煩人精也從四號擴充到七號。
任一諾:【伽黎哥哥,我從認識的中醫那幫你抄了張絕密藥方,按照這個吃很快就好了。】
南豐:【兒媳婦,身體怎麽樣了,需要什麽和爸爸開口,不用心疼錢。】
艾凡:【如果你需要,我現在打電話給我的私人醫生從英國趕來。】
海恩:【沈伽黎,快點好起來,別讓我擔心,因為你生病,我這幾天都沒睡好。】
沈伽黎怒而關機,但又怕錯過白薇的電話,灰溜溜開機。
雖然他們的确是在關心自己,但他們到底懂不懂,生病的人最需要靜養,不要發沒意義且不能緩解病情的短信!更不要打微信電話!
這些人,甚至還不如煩人精一號南流景,起碼他會煮粥。
剛在心裏輕誇一波南流景,下午,家裏來了一堆人,以及數不清的、在醫院常見的醫療設備……
沒在醫院喝的鋇餐,終于在家裏喝到了……
南流景斥巨資買了大型醫療設備,把整個三樓改造成了一間小型醫院,甚至于還請了幾位業內頂尖專家,将沈伽黎團團圍住。
最終化驗結果和家庭醫生的結論一樣,胃酸反流引起的理化性肺炎,不具備傳染性,但近幾天又要在無休止的治療中度過。
白薇不打電話也不發短信,她直接上門。
因為忙着拍戲,她是最後一個得到消息的,一結束工作便着急上了門。
剛做完血常規的沈伽黎捂着針口,見到白薇,原本平淡的臉上多了些喜色,很快變成積壓多日的委屈。
“白薇姐,我疼……”
白薇看着那麽粗的大針管紮進血管又抽出來,嗔怪着:“怎麽能發着燒還往外跑,下雨也不打傘,沒有傘去買一把,沒錢就給我打電話我去送。”
“因為他們說,簽約的話你也會過去。”沈伽黎低下頭,“但還是沒能見到你。”
白薇驀然沉默了。
良久,她擡手揉揉孩子的頭發,笑道:“想見我就給我打電話,我每天守着手機等你的電話,工作也心不在焉,想主動給你打,又怕打擾你。”
“只要你說想見面,我‘咻’一下就能趕到你身邊。”
南流景在一邊:……
這奇怪的氣氛。
趁着空閑,白薇做了點小點心端上來,小巧精致,花樣繁多,擺在碧色骨瓷盤中十分好看。
南流景望着談笑風生的二人,忽然覺得自己很多餘,恰好主治醫生喊他,他離開房間獨留二人。
在沈伽黎吃東西時,白薇做了許久的心理準備,小心翼翼道:“我冒昧問一下,聽說,你不是沈太太親生的?”
她知道這種話題或許會引起沈伽黎的不适,但還是問了。
但沈伽黎:“萬幸,不是。”
“萬幸?”
“嗯,萬幸。”
“那你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麽?”她試探着問道。
“不知道,不過也不太重要。”書中世界,養父母是誰,親生父母又是誰,對他來說都只是別人的故事,他不會為了他人的故事浪費感情,“孩子一生只會認一個母親,血緣有時候無足輕重。”
白薇盯着他眼睛,心裏緊張,嘈雜的環境中,她還是聽到了自己如雷般的心跳。
接着她一字一頓問道:“願意是我麽?”
話出口的瞬間,不知是巧合還是心理作用,喧嚣的大宅瞬間鴉雀無聲,仿佛所有人都跌入了真空環境。
沈伽黎嚼了一半的雞蛋糕還沒咽下,積在腮幫子鼓起圓圓一塊。
白薇緊緊攥住衣擺,呼吸凝滞了,期盼着卻又害怕聽到沈伽黎接下來的回答。
生一胎的時候,醫院護士與人販子勾結,說像她兒子這種基因優秀的小孩能賣得高價,因此換了另一位受害者的小孩給她,而自己的孩子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被送走。
但或許母子間就是有那種無法言說的心靈感應,明明小嬰兒都長得大差不離,生産時痛到昏厥也沒見到兒子,可當護士把小孩抱給她看時,只一眼她就變了臉色。
第一次見面,可她确定,這不是她的小孩。
勾結人販的護士被逮捕後也無法交代那些被送到人販手中的孩子們去往何處,人販為了盡快脫手以便掩人耳目,個把小時內孩子有可能就出了省,碰到警察半路盤查也不怕,他們有專門的中轉站,一時出不了手就全部送到那邊,等風聲過去再繼續實施犯罪。
白薇這二十多年來從沒放棄過尋找自己的孩子,老二已經不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不知何處的老大身上,這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哪怕二十多年的感情空白,哪怕兒子已經認賊作父,可還是要找到他。
這麽多年她接到無數的電話,見了無數疑似兒子的小孩,可只一眼,就确定不是。
唯獨看到沈伽黎照片的時候,才真切感受到了希望的火苗,漸漸變成鍁天铄地的大火。
前幾天和沈伽黎一同拍攝廣告試鏡,從他穿過的拍攝用服裝上找到了幾根頭發拿去做鑒定,她想為自己內心的疑惑找出合理答案,而今天就要出鑒定結果。
卻忽然聽到了沈伽黎那句“血緣有時候無足輕重”。
再次看向沈伽黎,這孩子淚眼朦胧望着她,嘴巴微張迫切想說什麽,但沒等張嘴,手機響了。
白薇尴尬,離開房間接起電話,是鑒定中心打來的。
“白女士您好,鑒定結果已出,報告由您親自來取還是快遞到家。”
白薇凝望着暈染花紋的大理石地磚,良久,輕聲道:
“不用了,麻煩你們幫我處理了吧。”
“您的意思是,幫您快遞到家?”
“不是。”白薇道,“幫我撕掉或者燒掉,都好。”
為了等一個答案,這一周來她夜不能寐,工作也無法專注,想起這事兒心中不安,她怕最後結果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但這個孩子卻給了她一個無論結果如何都能兩全的辦法。
他知道自己心裏在想什麽。
鑒定中心的工作人員一頭霧水,雖然極少碰到這樣的客戶,但不是沒有。
這個時代,人人都希望借助科學手段尋求一個确切答案,可還是有部分人,在最後關頭選擇将命運交由自己之手,因為在結果出現的前一刻,答案就已了然于心。
白薇做了個深呼吸,捏捏臉頰,調動肌肉努力擺出笑容。
剛進門,卻被迎面而來的大男孩撞了滿懷。
“你怎麽才來找我。”沈伽黎在這一刻忽然明白了,為什麽人需要擁抱來表達感情。
他不管白薇是不是媽媽的重生還是轉世或者是無法用科學解釋的原因,只要那個人是她就行。
沈伽黎也做不到像電視劇裏那樣親人重逢抱頭痛哭整的傷感又煽情,媽媽總說,見到喜歡的人,要笑,這樣對方也會感受到你的心情。
既然已經哭着來到這個世界,也別哭着走了,笑總比哭要節省體力。
白薇輕拍孩子後背,在他耳邊輕聲笑道:“這不是來了嘛。”
沈伽黎收緊雙手:“有點晚哦,不過來了就好,媽媽。”
這一聲媽媽叫得流暢自然,沒有絲毫違和感,不過是從很小的時候,學會說話那一刻,就一直叫一直叫罷了。
他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哪怕事實告訴他已經穿進書中世界,但他還是堅定不移無神論者。
而這自然随性的一聲“媽媽”,恰是印證了那句“孩子只有在見到母親時才覺得看到了上帝”,這種深入骨髓的習慣,是他唯一的信仰。
門口的南流景沉默:那我走?
他不是沒聽到沈伽黎那聲“媽媽”,這個字眼喊出口,就成了世界上最動聽的語言。
只是這麽優美動聽的詞語,自己大概率這輩子沒機會再說出口。
南流景默默退出房間,随手關了門。
他進了儲物間,從陳舊灰暗中翻出一本落滿灰塵的影集,深紅的絨布封面,是過往二十餘年的縮影。
母親生前嗜愛拍照,她是大戶人家的千金,眼光時尚,不管是拍風景還是人都獨具慧眼,拍得很好看,從他出生起,幾百張照片記載了他短暫的幼年時光,只是到了五歲之後,便沒什麽照片了。
那時她已經有些不清醒了,也漸漸忘記自己曾經的興趣愛好,只是有機會拿到相機時,還是會習慣性給兒子拍一張照片。
影集的最後一張照片,是六歲的南流景站在媽媽身邊,臉上沒有一點笑容,呆滞地看着鏡頭,卻又明顯能看出注意力不在這邊。
身旁是頭發散亂的母親,笑容詭谲,手指扭曲比着奇怪的手勢,像是奇怪的妖怪,令人毛骨悚然。
“吧嗒。”南流景猛地合上影集,扔進無人問津的舊角落。
這時,手機響了。
他摸出手機看了眼,屏幕上閃爍着冰冷的“父親”二字。
南豐對沈伽黎有好感,不代表對南流景也有,否則也不會接起電話就是毫無感情的一句命令:
“今晚帶伽黎回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