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劍拔弩張的一幕, 養父母卻并未察覺異樣,養母雖不關心沈伽黎死活,但表面功夫要做足, 笑得幾分誇張:
“姑爺這麽關心我們伽黎, 我這當媽的看着實在欣慰。”
沈岚清鼻間一聲輕笑:“是挺關心,三伏天人卻凍感冒, 景哥的關心可以列入笑話大全了。”
養母被這句挑釁吓了一跳,不知沈岚清突然發什麽瘋, 趕緊沖他使眼色示意他閉嘴。
雖然她萬般疼愛這個失散多年的兒子,但今日場合卻由不得他,全得看南流景的臉色。
南流景對這句話充耳不聞, 好似眼裏根本沒這麽個人, 對着養父母伸手做個“請”的手勢:“岳父岳母舟車勞頓辛苦了,李叔特意為幾位準備了晚餐。”
說完,招呼李叔遞上熱毛巾給二位擦手。
養母擦着手,感嘆着南流景眼光獨到, 屋內裝修簡單又不失格調;
養父擦着手, 頻頻望向樓梯,小聲問道:“黎黎現在身體怎樣了,還在發燒麽?打針不管用的話可以試試物理降溫。”
就連吃飯時,養母一個勁兒誇獎李叔手藝好,養父卻在一邊認真剝蝦剔魚,生怕走溫,特意找個碗扣着,叮囑道:
“黎黎要是沒胃口, 勞煩管家大叔給他煮點海鮮粥,他平時不大吃魚, 嫌剔骨麻煩,就是因為挑食才導致營養不良易生病……”
宮源說着說着,眼淚抑制不住。
岚清認祖歸宗後,老婆說什麽也要把黎黎送出口任由其自生自滅,自己一個上門女婿沒有任何話語權,天天在老婆耳邊哭訴,哭的她耳朵起繭子才勉強同意把黎黎送到郊區作罷。
家裏公司遭遇危機,老婆打算把黎黎送至南家聯姻,聯姻的還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大兒子,自己還是沒有話語權。
而這次,就算把老婆念到耳朵起繭子她也絕對不改變決策,自己能做的,只有對着月亮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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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有關黎黎的新聞他不是沒看過,他知道這孩子從前大手大腳慣了,一下子被斷了經濟來源肯定不好過,最絕望的是,姑爺對他似乎并不好,結婚數月只帶他回了兩次娘家,老婆又盯得緊,因此黎黎在這邊什麽情況他一概不知。
自己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是自己無能。
宮源越想越難受,望着滿桌珍馐,想着沈伽黎還在生病只能躺着,眼淚開閘洩洪。
養母都無語了,這什麽傻逼玩意兒,當着姑爺的面兒出什麽洋相。
她尖細的小高跟狠狠紮進宮源皮鞋,無聲斥責着:“別給我丢人現眼。”
宮源所有糗态都被南流景盡收眼底,可無論是表面還是心裏都古井無波,并沒嘲笑的意思,反倒招呼了李叔過來,在他耳邊輕聲道:
“岳父剝給沈伽黎的魚蝦,送到廚房煮一鍋粥,加點新鮮青菜,煮好後給他送上去,順便盯着他把藥吃了。”
宮源眼睜睜看着李叔把魚蝦端走,終于止住眼淚。
南流景從來不向任何人作保證,他的決策向來不需要在意他人看法,今天,他語氣沉然堅定:
“岳父放心,之後我會幫助伽黎改掉挑食的毛病。”
宮源忍不住握着南流景的手,熱淚盈眶不住點頭:“好姑爺,好姑爺啊!”
養母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要不是當着外人的面,她今天非得拿鞋底抽死這沒出息的。
飯吃得差不多,也該談談此次前來的正事。
養母優雅擦着唇角,笑得燦爛:“姑爺,最近公司怎樣,聽說幻海電子剛拿下政府的招标計劃,環海高速,這次肯定要大賺一筆了吧。”
南流景垂眼,切着牛排漫不經心“嗯”了聲:“小生意,不足挂齒。”
養母心中倒吸一口涼氣。小生意?果然幻海電子財大氣粗,連環海高速都不放在眼裏,這條路一旦建成,出省更方便,到時光是高速費都賺麻了。
她稍顯不安地摩挲着手指尖,笑得幾分尴尬:“我們家要是有幻海集團這底氣,也不至于為了芝麻綠豆大點的小事煩心了。”
養母這麽說,就是因為公司為了起死回生打算投資一個新型項目,可這項目正打得火熱,前途一片光明,大大小小的公司都盯上了這塊大肥肉,就算跟着喝湯都能保證下半輩子榮華富貴。
這不,卷起來了,對家公司已經出價到兩個億競争投資代理權,而自家公司遭遇經濟危機後債臺高築,別說兩億,兩千萬都拿不出來,就算把名下所有房産都賣了都補不上這個大窟窿。
但是,她手頭周轉不開,不是還有個金貴姑爺嘛。
先不說南流景對沈伽黎到底幾分真心,丈母娘的面子他總要賣三分,更何況兩億對他來說也不是大錢,咬咬牙不成問題。
“姑爺,你知道科研院的S2項目麽?我聽內行人說,這是他們頂尖團隊耗時七年研發的新項目,一經問世全國近一半的人将因此受益。”
南流景:“知道。”
養母一聽,心中暗喜有戲,趕緊道:“姑爺覺得這個項目怎樣,我了解過了,項目真要做成,至少能賺這個數。”
說着,她左手比了個“五”,右手比了個“零”。
南流景看起來興致缺缺:“這樣啊。”
養母點頭似搗蒜:“但是你也知道,大肥肉,多少人盯着,所以……”
南流景終于擡起了他尊貴的頭顱,目視養母,表情寡淡疏離:“岳母需要資金?”
養母笑得合不攏嘴:“只是暫時資金周轉不開,但如果姑爺願意,投資人肯定要先寫姑爺的名……”
話未說完,南流景打斷她:“岳母,前幾天伽黎的生日,您可有為他發短信祝福,送上生日禮物?”
養母:?
這彎拐的,直接拐出大氣層。
“我給伽黎過了二十多個生日,恰好最近公司忙,偶爾忘了一次也正常,姑爺放心,等忙過這一陣兒定會為他補上。”養母道。
南流景沉默片刻,忽而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笑容似針,一下子紮進養母心頭。
她臉上的喜色僵住,聲音空寂:“姑爺,這是……?怎麽了。”
南流景緩緩呷一口茶水,倨傲地垂視着養母,薄唇輕啓,聲音森寒:“岳母,你可能不了解我,我這個人做事前會評估風險,從不打無準備之仗。”
“第一,您說的這個項目我有過了解,科研團隊的确都是國內頂尖,品質有絕對保障,但他們是研發人員不是商人,不懂市場,經我預算,這個項目問世後三年內的曲線圖會出現短期暴漲長期暴跌的趨勢,最後跌入冰點,血本無歸。”
養母聽完,嘴巴微張,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如果真像南流景說的這樣,怎麽可能有這麽多公司搶着做投資代理?
“以上為客觀原因,我再說說主觀因素。”
養母臉上的笑容消失殆盡,她只知道她已經得到了明确拒絕,剩下的什麽主觀因素對她來說根本不重要。
南流景慢條斯理整理着袖口,雲淡風輕的模樣像是在說類似今晚吃什麽這種小事。
“除了評估産品市場風險,還要評估債權雙方風險。”
養母:不懂。但債權方,該不會是指他和我?所以這錢還得算是借的是麽?
南流景低低道:“岳母家的公司債臺高築,岳母也已被列為法院執行方,說實話,擡一手岳母的公司很簡單,我也不缺這幾個錢。”
他的聲音越來越冷:“可這基于你是伽黎的母親基礎之上,但如果,你連兒子的生日都不知道、兒子生病你進門卻連一句關心都沒有、在兒子畢業典禮當天都不肯與他合影,只因為他是抱錯的假兒子,那我便沒有幫扶岳母的義務。”
養母倏然瞪大雙眼,凳子上宛如長出無數小刺,紮得她坐立難安。
沈伽黎這個賤人!還學會告狀了!
“雖然并非親生,可伽黎生病犯迷糊的時候,嘴裏喊着的還是媽媽。”
南流景的聲音輕了幾分。
他忽然想起那個在瘋癫中結束生命的女人,她為數不多清醒的時候,便為兒子縫了一只人偶做生日禮物。
又想起,親手拔掉母親的氧氣罩那一刻,自己心裏在想什麽。
我很愛她,所以沒辦法再看她繼續痛苦活着。
盡管無人理解,可每個孩子,都無比熱愛且依賴着自己的母親。
最痛苦的時候,最開心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人都是媽媽。世界語言種類繁多,可“媽媽”是唯一的,發音相同的詞。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句話,養母突兀的沉默了,靜靜凝望着地板,不知在想什麽。
南流景喊了李叔過來,在他耳邊悄聲說了什麽,李叔随即拿了支票本過來。
南流景私下一張支票寫上自己的名字蓋了個人印章,推到宮源面前:
“岳父想寫多少都可以,但我事先聲明,這筆錢只能用于日常生活,決不能用于投資或還債,我這邊會有支出反饋記錄,就這樣。”
南流景說完,扶上輪椅扶手:“我吃飽了,先休息了,各位請便。”
望着南流景決絕離去的背影,氣氛是說不出的尴尬,甚至,傷自尊。
大概覺得傷自尊的只有宮源,養母湊過來小聲道:“快寫,多寫點,至少先把債務解決了,把錢洗出來一樣用。”
宮源垂着頭,頸間爆出條條青筋,一言不發。
養母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聲音尖銳:“寫啊!平時丢人現眼你在行,這時候又像木頭一樣!”
“我不寫。”宮源的聲音發着顫。
“你瘋了還是傻了?你以為像南家這種大財團會給你第二次随意寫支票的機會?人家是有錢但人家不傻!快寫!”
“啪!”宮源猛然站起身将鋼筆摔在桌上。
他雙目怒睜,眼中布滿血絲,胸膛劇烈起伏。
養母被吓了一跳,怒掐之:“你突然發什麽瘋,吓死我了。”
宮源也顧不得是在別人家裏,怒極而嘯:“你好意思寫麽?!賣兒子賺來的錢你用着睡得着覺?!我不寫,你也別想打什麽主意!”
說完,怒撕支票,憤憤扔進垃圾桶。
父母尖銳的争吵聲中,沈岚清疲憊地擡眼看向樓上。
這次被南流景羞辱的不僅是父母的臉面,還有自己那顆脆弱的少男之心。
沈岚清黑化70%——
*
樓上。
南流景一進房間便看到沈伽黎還保持開始的動作折着千紙鶴,李叔在一旁碎碎念,他卻充耳不聞。
南流景鼻間發出一聲輕笑,搖搖頭。
其實沈伽黎這個人雖然平時吩咐他點事總是一肚子抱怨,但做還是會做的,先不說做得如何,至少他能保證完成任務。
李叔見人,頗有眼力見起身,順便告狀:“粥都快涼了,可沈先生說什麽也不吃。”
南流景緩緩點頭:“知道了,你先去送客。”
李叔離開後,南流景來到沈伽黎身邊,打量着那幾只新的紙鶴。
明顯折錯了,翅膀都展不開。
但,總算折好了七只,和箱子裏那些加起來正好一萬。
“你父母還在樓下,不下去見見?”南流景問。
沈伽黎頭也不擡:“不見。”
如果只是宮源在,他說不定還會在樓梯口瞅一眼,但那個女人也在就免了。
南流景有些好奇:“上次生病,迷糊着喊想媽媽,現在怎麽又不見了。”
沈伽黎用腦電波回應他:認不對人可以不用認。
見他不想回答,南流景也沒再追問,視線游離到桌上那碗粥,放了太久,表層已經半凝固。
他端起粥碗用勺子輕輕攪勻,遞過去:“你一天都沒怎麽吃東西,吃了,然後吃藥。”
今天誰來了沈伽黎都是那句話:“不吃。”
南流景眉頭一蹙,習慣性要擺出大領導的架子命令他,但腦海中一瞬而過他委屈的眼淚,命令的言辭便生生咽了回去。
沈伽黎是他見過最難搞的人。
不過之前看他直播上畫畫課時,因為都是幼兒園小孩,有效專注力只有幾十分鐘,為了确保課程順利進行,美術老師會用一些小手段來吸引孩子們的注意力,比如,比賽。
南流景清了下嗓子,坐得端正。
“沈伽黎,我們來比賽吧。”
沈伽黎:?
大白天發什麽瘋。
“我也吃,我們比賽看誰吃得快。”南流景唇角勾起一抹自信笑意。
不信他不上鈎。
沈伽黎頭也不擡:“哦,你贏了,我認輸。”
南流景:……
沈伽黎:“你把這些都吃了,我獎勵你一個貼紙。”
南流景:………
從來沒這麽無語過,自尊心自信心雙雙遭受打擊。
可如果他不按時吃飯吃藥,康複得很慢。
倏然,南流景腦海中冒出一個詭異的想法。
十分鐘後。
南流景拿着手機遞過去:“有人給你打視頻電話。”
沈伽黎:“說我睡了。”
“嗯,我會幫你轉達給白薇。”南流景作勢要按掉視頻。
接下來,一道白影掠過,一把推開他搶過手機,一邊快速整理着頭發一邊秒按接聽。
視頻中,白薇穿着簡單的白T,紮着高馬尾,長發卷翹在腦後一甩一甩,年輕的就像校園裏的大學生。
沈伽黎坐得筆直,臉頰不知是低燒還是其他原因,微紅發燙。
“白薇姐。”他腼腆道。
南流景看的傻眼,沈伽黎竟也會主動同人打招呼?
剛才他搶手機那速度,快到都成了虛影。
白薇笑得眉眼彎彎:“伽黎,晚上好,聽南總說你生病了,身體怎麽樣,有好些沒。”
沈伽黎點點頭:“好多了,白薇姐放心。”
白薇擡起手中小叉子,上面一小塊蛋糕點綴着櫻桃,她俏麗一歪頭:“我在吃小蛋糕,是我自己做的哦,下次見面給你帶些嘗嘗。”
沈伽黎點頭、點頭:“我最喜歡吃蛋糕了,一天不吃渾身難受。”
南流景:?
床上坐的應該是沈伽黎本人不是僞人,對吧。
“你生病了要多吃飯,盡量吃清淡些,還要按時吃藥,這樣才能好得快。”白薇笑道。
鏡頭盲區,沈伽黎伸長手端過粥碗,對着鏡頭舀了一大勺送入嘴中。
“我剛好在吃晚飯,這已經是第二碗,哦對了,吃藥。”沈伽黎拿過藥盒,輕車熟路吞了藥,猛灌幾大口涼白開。
“好乖。”白薇托着下巴,笑盈盈望着他,俏麗典雅,像她背後桌上擺的洋桔梗插花。
兩人聊着天,不知不覺間,滿滿一大碗粥見了底。
南流景:說不上哪裏怪,但就是很怪。
時候不早,确定沈伽黎吃完粥,白薇又和他聊了會兒才說要去休息,明天還有通告。
沈伽黎點頭,一直到對方挂了視頻電話,他還在望着屏幕發呆。
一旁的南流景聽到手機振動,拿出一瞧,是白薇發給他的消息:
【南總,勞您費心了,如果伽黎不愛吃飯,你可以像今天一樣給我打視頻電話,我會監督他。】
南流景:【辛苦了。】
他還是想不通,養父母來了都勸不動的人,白薇一通電話刀過竹解,詭異,實在詭異。
本以為有關白薇的話題定會引起沈伽黎的興趣,南流景便詢問:
“怎麽和白薇這麽親近?”
沈伽黎:“跟你有關系?”
南流景悟了,不是對和白薇有關的話題有興趣,而是只對白薇有興趣。
*
翌日一早,李叔給沈伽黎量了體溫,37.6℃,大抵恢複正常,但還是有點低燒。
“今天少爺得去公司,所以不能在家陪你,我也有事要辦,一會兒醫生會上門為您檢查,沈先生今天哪也不要去,在家靜養,需要什麽就發消息告訴我,我下午就回。”
李叔貼心幫他掖着被子,叮囑着。
沈伽黎:哦,替我謝謝南流景,也謝謝你。
時間進入八月底,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漸漸過去,現在的早晚兩頭裹挾着淡淡涼意。
南流景臨上班前進來坐了會兒,也不說話,就坐在床邊望着地板出神。
盡管沈伽黎背對着他,可還是被他的視線戳得發毛。
“你出去。”沈伽黎毫不留情開始攆人。
南流景活了快三十年,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荒唐事,這可是他的房子,竟然攆他出門?
“房子寫你名了?要出去也是你出去。”
沈伽黎懶得搭理他,吸了下鼻子,這玩意兒因為感冒堵得厲害。
但在南流景聽來,這一聲是抽泣。
又……哭了?
南流景沉默片刻,語氣失去了剛才的理直氣壯,那尴尬的語調,仿佛他才是鸠占鵲巢那位。
“抱歉,我的意思是……”
該怎麽解釋剛才那句話?
“是……說。”南流景真的不會撒謊,想了半天,最終認栽,“我語氣不好,剛才那句話并出自非真心,別哭。”
沈伽黎:?
他在說什麽,奇奇怪怪。
見識過沈伽黎眼淚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沈伽黎不給他回應,他就一直坐在床邊,哪怕樓下李叔喊了一遍又一遍。
一直不見人,李叔上樓查看情況,就見他家少爺坐在床邊,單手扶着額頭,眉宇緊蹙,籠着些許懊惱。
“少爺,楊司機在外面等了很久,上班時間到了。”
南流景擡眼望向那孱弱的背影,喉結滾動着,良久,低聲道:“你去看看沈伽黎,是不是還在哭。”
李叔繞到人面前仔細端詳許久,恭敬道:“少爺,沈先生已經睡着了,而且,非常安詳。”
南流景:……
浪費感情。
……
沈伽黎每次醒來似乎都是被手機振動吵醒,如果沒有手機,他恐怕能黏在床上。
打電話的是賀導,聲音帶着喜悅:
“小沈啊,剛才蘭瑟品牌方給我來電話了,說已經确定珠寶廣告由你演出,問你今天有沒有空,要詳細談談合同的事。”
沈伽黎反問:“簽訂合同的話,白薇姐會去麽?”
“當然,她是代言人,當然會親自到場。”
雖然還有些低燒,沈伽黎還是強撐着坐起身子,主動吃了粥和藥。
高燒剛退,身子還是軟綿綿的,腳下地磚也仿佛變成了棉花,踩上去沒有實感。
可情緒異常高漲,他對着鏡子整理半天,又翻出白薇送給他的鑰匙扣,雖然用不到背包,但為了挂鑰匙扣,他背了只空包出了門。
這次見面的地址在蘭瑟中國代理公司,距離非常遠,且最近恰逢雨季,下了三天三夜沒見停,沈伽黎生怕淋濕他花費時間打理好的頭發在白薇面前出糗,第一次,主動叫了出租車。
但到了地方才知道,賀導說的“白薇會親自到場”并非就指今天,代言合同至關重要,不能與他的廣告合同一起簽,必須另外安排時間。
沈伽黎的笑容一秒褪去。
他站在雨中,任由冷冷的冰雨在他臉上胡亂地拍。
……
會議室。
U形會議長桌正中間最上座坐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高鼻紅唇,淡藍的眼球如同斐濟的海水,清澈幽碧。
他的左手邊坐了一排同樣西方面孔的中老年男子,個個西裝傍身,矜貴優雅。
而他的右手邊倒顯得幾分不對稱,偌大長桌,只坐了一個年輕的男人,素淡輕薄的白襯衫,衣擺松松垮垮,搭配着素樸到和時尚完全不搭邊的淺色牛仔褲。
這麽嚴肅的場合,對方甚至不肯穿件正裝,老梆菜們齊齊搖頭,奈何自己說話沒分量,最終目光落在上座那男人身上。
艾凡也在等,目光轉向一旁的樸素男人。
簽約向來只是走個流程,但他沒想到,真會有人對着厚厚一沓合同逐字閱讀,讀得極慢,時而還要回過頭聯系前後文理解合同條例的含義。
對面的中老年男人們等了将近一個小時,頻頻看向手表,最後交換一個無奈的眼神,彎腰聳肩中,不耐煩的意思很明顯。
緊挨艾凡的年長者忍不住敲敲文件,用眼神示意他趕緊催促一下沈伽黎,這也太慢了,雕花也沒他這麽慢。
艾凡對他的意見充耳不聞,同開始一樣坐得筆直端莊,手裏把玩着鋼筆,安靜地等。
漫長的兩個小時過去,對面老幾位已經熬不住打起了瞌睡,沈伽黎終于讀完了合同。
合同省流版:并非代言人,只是參與廣告拍攝,稅前廣告費58萬。
這麽一算,真正到手費用去掉稅後也只有34萬。
不過錢多錢少是次要,只要能确保拍攝順利,好讓媽媽有充足的休息時間,少拿一點也沒關系。
沈伽黎緩緩拿起鋼筆,剛要在乙方後面簽署自己的姓名——
“抱歉,羅斯安德代表,我有疑問。”還未落筆,對面一個須發斑白的男人舉手示意,用不娴熟的中文問道。
“問。”
男人翻開文件,指着數據道:“根據最近的市場調查,出現了大量年齡段在十五至二十歲的女性群體發布抵制蘭瑟的言論,我認為這和更換參與廣告拍攝藝人一事有關。”
艾凡眼神一凜,瞅着男人,表情不悅:“所以呢。”
“要知道女性是蘭瑟珠寶的主要購買力,也是我們重點維護的對象團體,如果因為更換拍攝藝人導致品牌被抵制,是否屬于得不償失?所以我希望沈先生能夠對此事向委員會做出闡述,您參與拍攝的優勢是什麽。”
沈伽黎無語。
把人叫過來耍猴呢?能簽就簽不能簽拉倒,還闡述優勢,煩,心煩。
他現在很不舒服,高燒的餘熱如一團火球在胸腔裏亂竄,就連呼吸都伴随着雜音,鼻塞導致的頭昏腦漲令他無法完全集中注意力,因此一份文件看了兩小時才看明白。
簽名走人的事兒,這些人偏要怎麽麻煩怎麽來。
沈伽黎不想簽了,愛護媽媽的方式有一萬種,大不了到時拍攝他守在旁邊,搭檔要是敢磨蹭他就用眼神刀之。
他站起身,對老頭子們道:“我看各位好像對我很不滿意,那我也自覺不打擾,走了,祝你們早日找到合适的拍攝者。”
老頭們面面相觑,面色鐵青,從沒見過如此大牌的人,甚至對方連藝人也算不上,你不打擾?我們還不伺候了呢!
幾人憤憤摔了文件,收拾東西準備走人。
“等一下。”沈伽黎起身經過艾凡身邊時,被他拉住手腕。
衆人不知道這句“等一下”是對誰所說,又施施然坐了回去,冷着張臉,心裏犯着嘀咕。
沈伽黎卻不想待了,他很難受,渾身疼,迫切需要躺平。
“先坐下,給我一點時間。”艾凡輕聲對他道。
雖然說這話時表情淡漠,但語氣卻莫名有種哀求的意味。
“各位,我認為,沈先生的優勢闡述,已經說明了。”艾凡看向老頭們,聲音堅決。
衆人:???
艾凡伸出食指:“沒錯,就是個性。”
沈伽黎:怎、怎麽看出來的。
“不與世俗妥協,追求本真,這不就是蘭瑟珠寶一直追求的理念——個性,不流于世俗,做世界獨一無二的品牌。”
“那個……”沈伽黎扯扯他的衣角,“別誤會,我這不是個性,只是單純的沒禮貌。”
“嗯,坦誠自己沒禮貌這件事,是我見過最個性的個性。”艾凡坐下,将合同推過去做了個“請”的手勢。
“不是個性,是純純沒禮貌。”沈伽黎堅持道。
艾凡輕笑一聲:“瞧,堅持己見,不也是個性的象征?”
沈伽黎:……
不想争辯了,你說的都對。
“至于各位剛才指出的蘭瑟遭遇抵制一事,我認為大家也不用太過擔心。”艾凡優雅跷腳,舉手投足間果于自信。
“根據往年數據來看,蘭瑟的受衆群體主要是四十歲以上事業有成生活穩定的中年年齡段,況且,我不認為蘭瑟的定價是學生群體能夠負擔得起的,因此蘭瑟遭遇部分年齡段抵制一事,我們要做的是減少話題量,避免事态繼續發酵,其他的照常進行。”
艾凡看了沈伽黎一眼,繼續對老頭們道:“或者你們誰有更好建議,合同簽署結束後來辦公室找我。”
此話一出,全場鴉雀無聲。
艾凡既然這麽說,就表示拍攝者非沈伽黎不可,沒意見沒意見,一切按您要求來。
沈伽黎終于在合同上簽下了他的大名。
合同一式兩份,各執一份,拍攝日期另行通知,費用也會在三日內彙入沈伽黎的銀行卡。
簽署會議結束,沈伽黎站在門口,望着瓢潑大雨,陷入沉思,是要走回去還是叫車?
加上南流景給的三百多萬,四百萬在手,能不能小小的奢侈一下打車回去?
不行,切勿因小失大,有時候恰好就因為這十幾二十塊,使得結局發生質的變化。
他剛踏入雨中,銀色邁巴赫橫在面前,駕駛室的車窗打開,露出淡漠疏離的側臉,高挺的鼻尖與下巴連成一條傾斜的直線,精致且華麗非凡的五官像極了舊時代外國電影中的特寫鏡頭。
艾凡簡單道:“上車,送你。”
沈伽黎也不怕他心懷不軌,反正自己也沒什麽可失去的。
他上了車,臨着艾凡而坐,有些好奇,號稱十大家族之首的繼承人,竟也會自己開車。
似乎覺得熱,艾凡脫去西裝外套扔到後座,餘光悄悄看了眼身邊的男人。
這個男人,沒禮貌又不懂禮節,擁有讓人一秒上火的本事,可同時,又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那天乘坐摩的回了酒店,洗完澡後頭腦清醒了些,艾凡躺在床上将白天發生的所有事回想了一遍。
這個不懂規矩、無禮且任性的男人到底有哪點值得自己念念不忘?
平心而論,臉是好看的。
就像東方人很難分辨西方人的長相一樣,艾凡初次踏入這片土地時,感覺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幾乎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他在中方代理公司這邊待了大半月,也分不清身邊的員工誰是誰。
但沈伽黎和他們,是有區別的。
至于區別在哪?除了五官看起來更加精致外,好像氣質上也大相徑庭。
東方人給人的感覺一直都是服從性極強、行動力極高,且有禮謙遜,但沈伽黎似乎和哪一點都不沾邊。
他散漫、從容,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如同時代洪流中的一片落葉,頹靡而豔麗。
人總是會被自己羨慕卻又無法成為的那類人吸引。
而自己出生生長的家庭,充滿了教條規矩——穿什麽衣服,吃什麽食物,和什麽樣的人結婚……從記事起,他的人生仿佛就被圈在這條條框框中,而身邊人,也循規蹈矩,麻木的像是人偶,最可怕的是,他們并未覺得有任何不妥。
也或許是察覺到不妥時,已經被高度馴化。
所以,他覺得沈伽黎,很特別。
明明不生動不積極,可偏偏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本事。
聽說沈伽黎已經結婚,但屬于商業聯姻,且對方身患殘疾,只能一輩子靠輪椅生活。
久病床前還無孝子,何況是沒有感情基礎的二人,結了婚又怎樣,沒有哪條規定是不允許離婚再婚的。
啊……怎麽會,明明只見過兩次,卻已經開始幻想起結婚。
一旁艾凡已經在腦內從宇宙起源想起,沈伽黎頭疼得厲害,每咳嗽一次,腦血管都疼到仿佛要炸開。
揣在褲兜裏的手機振動不停,他沒精力顧暇,倚着車窗疲憊地揉着太陽穴。
而另一邊。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南流景放下手機,擡眼看向牆上挂鐘。
第二十八通電話,依然無人接。
下午醫生上門給沈伽黎檢查身體,怎麽喊門也無人回應,只好給南流景打電話詢問情況。
南流景剛結束了會議,生死時速趕回家,生怕人是燒昏厥了,結果進了門,哪裏還有沈伽黎的身影。
從下午兩點到五點,二十八通電話無數條短信,沈伽黎卻像人間蒸發一樣,杳無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