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沈伽黎一合計, 自己未能獲得小黑屋永久居住權,本質還是沒有觸及南流景底線,如果這次事件能夠撼動他在幻海電子的地位, 小黑屋居住權手到擒來。
沈伽黎:讓我動動歪腦筋。
不動了, 讓我動腦筋還不如讓我死。
對面叫艾凡的男人敲了敲就餐鈴,服務生魚貫而入端上菜品。
英式菜品比較偏愛肉類海鮮蔬菜等, 烹調簡單口味清淡,簡單的康沃爾餡餅搭配一道炭烤鲱魚, 甜點是約克郡布丁和奶油茶。
艾凡坐得筆直,後背與椅背保持一定距離,聽說這也是他們的皇家餐桌禮儀, 細節頗多, 拿杯子時用哪根手指都有嚴格講究。
沈伽黎看着這一桌菜,本就不舒服的胃更是雪上加霜。
雖然不曉得對方見面的意圖是什麽,但他也清楚自己的斂財大權掌握在對方手中,死後是住地下CBD還是亂葬崗, 這個叫艾凡的男人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所以這飯不吃也得吃。
不是他搞地域歧視, 而是“吃”确實不在他的興趣範圍內,比起吃飯,他更想看南流景被他氣到扭曲的臉。
“怎麽,餐品不合沈先生胃口?”艾凡凝望着一動不動的沈伽黎,語氣暗含嘲諷。
自打艾凡出生起接觸的都是社會頂層人士,那些人無論談吐禮儀都是滴水不漏,而他也在父母的嚴格指導下習慣了這些繁瑣的規矩。
沈伽黎對他來說是意外,從他在沙發上呼呼大睡那一刻起, 因此在艾凡眼裏,沈伽黎就是未經開化的野蠻人, 不懂規矩禮儀,不識大體。
如果對方識相,當自己這麽問時他就該回答“怎麽會,只是因為餐點過于豐盛,令我不知道從何下手”。
沈伽黎:“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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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凡:……?
對?
沈伽黎不愛撒謊,因為他知道撒一個謊就要再撒一百個去圓,讓他動腦筋不如讓他去死。
“你在開玩笑?”艾凡反問。他長這麽大沒見過譜擺這麽大的人。
“沒有,确實不合胃口。”沈伽黎拿起一只康爾沃餡餅,咬了一口,“也确實不好吃。”
難吃也得吃,為了人生後花園。
艾凡盯着他拿餅的手,眉間深深蹙起。
在皇室的餐桌禮儀中,絕對不能用手拿餡餅,只能用刀叉切成小塊送入嘴中。
不說本土居民,他見過那麽多外商,全球各地都有,在與他共進午餐前都會臨時抱佛腳惡補英皇室的餐桌禮儀,他也從沒見誰學不會這種禮儀,這個中國男人是在挑釁自己?
艾凡停下手中動作,凝望着沈伽黎:“難道沒人教過你,吃餡餅要用刀叉切成小塊。”
這樣不懂規矩的代言人,他可不敢用。
沈伽黎看了眼手中餡餅,不理解:“用刀叉切來吃會更好吃?”
艾凡忽然覺得好累,但良好的教育驅使下,他依然面不改色,微笑道:“和味道無關,只是用刀叉切來吃是規矩,是教養。”
規矩?教養?沈伽黎不明白,他自小到大沒和什麽有錢人接觸過,唯一接觸過的只有南流景,可就算是南流景,吃饅頭也會用手拿着吃。
沈伽黎坦白:“我媽媽從沒教過我什麽規矩,她只說過吃東西不能吧唧嘴,不能從別人面前夾菜,否則和你共同進食的人會感覺不舒服。”
“我只知道,所謂的教養是能讓和你共同相處的人感到舒服放松,而不是強行要求對方來配合你的習慣。”他拎起餡餅,“以及,入鄉随俗尊重各國文化,才是真正有教養的表現。”
沈伽黎說累了,但還是補了最後一句:“中國人從出生以來就在學習使用筷子,筷子沒辦法把餡餅切成小塊。”
艾凡睜大了雙眼,喉結滾動着。
是這個道理麽?
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還是第一次有人讓他産生了這種奇怪的感覺,有些……無地自容。
吃完一只餡餅,沈伽黎蚌埠住了,胃裏開始翻江倒海,酸水一股股往上湧。
對面的艾凡還在慢條斯理——用開口器在雞蛋頂端打開一只圓形小孔,露出一點蛋白,接着在蛋白表層撒上胡椒鹽,用指甲蓋大小的骨瓷勺舀着吃。
沈伽黎已經到了極限,再不走他真的會發瘋,但如果現在拍屁股走人,亂葬崗就是他的結局。
為了錢再忍一次。
他拎起一枚水煮蛋往桌上一磕,知道對方龜毛還特意戴上一次性手套,剝好蛋遞過去:“叔叔,快吃,我要回去躺五分鐘。”
艾凡差點沒被紅酒嗆死。
叔叔?他中文不算熟練,但“叔叔”二字怎麽想都不是用來形容他這個滿打滿算才算三十的男人吧。
再看看那枚雞蛋,剝得破破爛爛,角落還粘着沒剝幹淨的蛋殼。
對桌的亞洲男人臉上明顯不耐煩,都這麽不耐煩了,竟還會主動給他剝蛋。
不知怎麽看出來的,總之就是從他身上看出一絲母愛的光輝。
艾凡掩飾性的一清嗓子,從他手裏接過蛋,用英文低低道了聲“謝謝”。
沈伽黎神游半天,艾凡終于吃完。
出了餐廳,雨已經停了,但并未放晴,天空依然陰沉沉。
沈伽黎急着回去躺,卻聽艾凡叫住他:“抱歉,沈先生,我手機沒電關機,能幫我聯系下司機送我回酒店休息麽?”
沈伽黎幽幽掏出手機:“號碼。”
“忘記了……那麽麻煩你幫我叫輛出租可以麽。”
沈伽黎無語,這地方不讓出租車過,打車還得走到前面十字路口。
艾凡,英國十大家族之首的繼承人,在沈伽黎眼中肉眼可見的失去了光環。雖然本來也沒什麽光環。
來到路口,沈伽黎随手攔了車,司機聽艾凡報了地址,司機說上來吧,打表。
艾凡臨門一腳被沈伽黎拽下車,他問司機:“從這裏打到那個酒店大概多遠。”
司機:“十二公裏左右。”
沈伽黎:“打擾了,師傅慢走。”
望着出租車遠去的背影,艾凡:?
十二公裏光打車都要好幾十,沈伽黎絕對不幹賠錢買賣。
別想從我這裏拿走一分錢。捂緊錢包.jpg
艾凡迷茫:“不坐車,我怎麽回去?”
沈伽黎環伺一圈,最終目光落在街口一排摩的,摩的師傅看着行頭不菲的艾凡,露出了憨厚的笑……
艾凡坐在摩托後座,潮濕的風暈濕了他的頭發,毛毛細雨打在臉上透心涼,心飛揚。
前座的司機大叔叽裏咕嚕問他哪裏人、來這做什麽去了哪裏玩,像盤查戶口一樣。
出于禮貌,艾凡用不娴熟的中文一一回答了大叔的問題,每回答一句,腦海中沈伽黎的面容就加深幾分。
他記住了這個男人,這個當他猶豫着坐上摩托車時毫不留情轉身就走的那人。
而且,印象深刻。
回了酒店,艾凡也差不多濕透,泡在浴缸裏,他越想越覺得離譜,哪次來這不是專車接送,低于千萬的車接待商都不好意思開給他看,而這個叫沈伽黎的男人竟為了省錢讓他坐摩的,淋着小雨吹着冷風,還要接受司機大叔無休止的盤問。
真是難忘的一天,咬牙切齒.jpg
他越想越不甘心,洗完澡,手機也充上了電,打開浏覽器輸入沈伽黎的名字,彈出的第一條便是搜索量最高的“悲傷蛙”。
那個上午見到時嚣張跋扈的男人,在照片裏抱着只可笑又可悲的青蛙頭套,仰望着小小的舞臺,汗水暈濕碎發黏在臉頰,雙目空洞,與周圍熱絡的氣氛格格不入。
艾凡視線一怔,心頭倏然湧上一種奇怪的情緒。
那時的他在想什麽,心事是什麽,忽然……有點好奇。
*
沈伽黎回家時也淋了個半濕,潮氣入侵,胃裏卻裹着火球一般燒得難受。
進了門鞋也沒來得及換,他直沖衛生間抱着馬桶一通狂吐,吐到最後只剩酸水,最後虛脫般坐在地上,垂着發懵的腦袋。
南流景聽到聲音下了樓,坐在衛生間門口,入眼便是沈伽黎蒼白無色的臉。
“怎麽了。”他蹙起眉頭,低聲詢問。
沈伽黎沒回答他,現在連說一個字的力氣都沒有。
南流景靠近他,感受到他皮膚散發出的微涼潮濕,委身攥住他的手腕要把人拉起來:“去洗個熱水澡。”
沈伽黎沒動,也沒吭聲。
南流景清楚沈伽黎的脾氣,從他嘴裏永遠不會聽到“好”這個字,他少一使勁把人從地上拉起來,可沈伽黎渾身無力像是墜落的枯葉,直直倒進他懷中。
身體冰涼,但靠在頸肩的額頭卻滾燙如落火。
“你發燒了。”南流景語氣微促,挾帶一絲怒意。
小孩就是不長記性,上次淋雨發燒,這次還不打傘。
自己也不長記性,應該讓李叔守在那等着接人回家,明知道他不愛打傘。
傲蔑天地的大反派第一次産生了自責的情緒。
他抱着已經半昏迷的沈伽黎去了卧室,打了熱水來想先幫他擦拭身體。
過程中,他不斷質問自己:我到底在做什麽,為什麽要關心一個曾經想下藥害死我的人。
可身體就是不受控制,細致擦過他露在外面的皮膚,手指都不落下。
沈伽黎迷迷糊糊燒的雙頰緋紅,怎麽叫他的名字都沒反應。
李叔出門辦事幫不上忙,南流景只能先叫了家庭醫生過來。
家庭醫生匆匆趕來,為沈伽黎做了個詳細的全身檢查,檢查的時候南流景不便打擾,獨自在外面等。
可等醫生打開門後,他那疑惑的表情令人新生不安。
“怎麽樣。”南流景自己都沒察覺,他的語氣有多焦急。
醫生推了推眼鏡:“簡單來說,淋雨造成的發熱,而且有點營養不良,有胃潰瘍的症狀,我現在沒有儀器做不了詳細檢查,但目測不會錯,而且……”
話說一半,醫生詭異地看向南流景。
南流景煩躁地閉上眼,幾乎是一字一頓道:“你快說——”
這時候還賣什麽關子。
醫生再次推推眼鏡:“剛才我為沈先生檢查身體的時候,發現他的左側胸口處有過刀口縫合的痕跡,根據位置來看,應該是做過心髒手術,沈先生之前就有心髒類疾病麽?”
嗡——
那一瞬間,南流景好像出現了耳鳴,從醫生說的最後一字結束後,突如襲來的撼然猶如當頭一棒,下一秒便跌入了真空環境。
見南流景失神,醫生又問:“您平時都沒發現異樣麽?或者沈先生有在按時吃藥?還是說,您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南流景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他覺得他該将其視為喜訊該開懷大笑,但此時別說笑,嗓子像堵了一團棉花,用盡全身力氣才吐出幾個變了調的字:“我不知道……”
醫生沉默了。
良久,他才建議南流景帶人去醫院做個詳細檢查,然後說了些胃病注意事項,給沈伽黎挂了葡萄糖和退燒針後便起身告辭。
雨又開始下了,不知如何才能停下。
屋內一片昏暗,阒寂的氣氛和南流景的沉默恰如其分,他怔怔望着床上的男人,薄薄的毯子也無法勾勒出他身體的輪廓,瘦到一躺下去就要被床鋪包裹住。
過了一個世紀,他伸手輕輕拉開沈伽黎的衣領,看到了醫生說的刀口縫合。
鼻根忽的一酸,他忙合上衣服不忍再看。
和沈伽黎相處的這段時間,從沒察覺他身體的異樣,也沒見他吃過此類藥物,現在滿腦子的聲音發出疑問:
會複發麽?
如果有重大病史,婚檢報告上為什麽只字不提,是沒查出來還是故意隐瞞。
但這個問題現在對他來說并不重要。
南流景又坐了一會兒,起身去了廚房。
……
“沈伽黎?現在感覺怎樣。”
睡得迷迷糊糊,沈伽黎隐約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眼皮酸澀發脹,用盡全力也只能睜開一道小縫。
昏黃缱绻的燈光中,他看到了南流景的臉,未經打理的頭發梢垂在眼跡,顯得臉頰幾分瘦削,透出疲憊的倦态。
沈伽黎重新閉上眼,漫無目的地“嗯”了聲。
一只大手覆上他的額頭,撩開額角碎發,他聽到了南流景淡漠的聲音:“先起來把粥吃了,吃完藥再睡。”
沈伽黎沒動,他現在渾身發虛,動一下手指都會牽連全身又疼又麻。
“起來,吃藥。”南流景語氣變得幾分生硬。
沈伽黎還是不動,心裏隐隐湧上一絲煩躁,嘶啞着嗓子道:“我不想吃……”
見他不聽話,南流景也沒了耐心,一手從他後脖頸穿過,攬着他的肩膀往上擡。
其實南流景根本沒使勁,可沈伽黎還是覺得被他折騰的好疼。
淚珠從緊閉的雙眼中溢出,順着臉頰滑下。
試圖把他往上擡的手猛然頓住,停在半空沒了下一步動作。
突如其來的眼淚是南流景萬萬沒有料到的狀況,心頭突兀湧上酸澀,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令他不敢再有下一步。
哭了。
沈伽黎哭了,好像是因為自己的粗魯。
南流景作為公司大領導,見過了社會中太多的眼淚,人到中年被裁員的男人哭着說自己還有家要養,不能沒有這份工作;因為失誤被辭退的秘書哭着求他再給自己一次機會,而南流景只會用最冷的聲音說着最無情的話:
成年人的世界不相信眼淚,我不關心你們的努力程度,我只看結果。
看過太多情緒決堤下的眼淚,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不仁,但看到沈伽黎沒由來的眼淚,卻忽然産生了一絲奇怪的懼意。
他收回手,摩挲着藥盒,語調變得有些不自然:“哭什麽,我又沒……”
沒欺負你。
但最後四個字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人的忍耐力是無限的,可總會在某個特殊的節點因為無足輕重的小事變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沈伽黎攥緊被角,無聲的落淚變成了呼吸不暢的抽噎。
他不喜歡和人傾訴情緒,因為世界上根本沒有感同身受這一說,只有針刺到身上才知道疼。
高中時,學校有位患有先天性心髒病的學生因為入學時隐瞞心髒病史,導致參加男子一千米體測時突發重病,從此再有沒有醒來。學生家長親戚天天過來鬧事,鬧得大家夥苦不堪言。
有人說:“不想被區別對待所以隐瞞病史導致意外發生,就要學會自己承擔所有責任。”
話糙理不糙,但如果不是因為在最需要交流的年紀被身邊人當成了定時炸彈而孤立,誰會想去隐瞞呢。
對于尚且年輕的孩子來說,有些東西比死亡更可怕。
所以沈伽黎已經習慣了獨自忍耐,可今天,日日累積卻無法宣洩的忍耐,壓上了病痛這最後一根稻草,情緒便失控了。
“我都說了不想吃,你還來煩我,我只是不舒服想躺着我有什麽錯。”他哽咽着,用盡全力才說完這段話。
南流景蹙起眉頭,表情五味雜陳,一向自信優雅的雙手此時竟不知該往哪裏放。
“不是逼你。”南流景解釋道,“生病吃藥才能好得快。”
他向來不愛解釋,覺得沒必要,但今天忽然産生了“不解釋不行”的想法。
雖然他确實是出于好心,但在沈伽黎的眼淚中,每個字都顯得蒼白無力。
沈伽黎還在哭,尾睫被淚水沾濕,挂着淚珠搖搖欲墜,很快被溢出來的眼淚沖刷掉。
南流景擡起手狼狽地撓了撓額角,都不敢多看他一眼,頭一次,說話都結巴了:
“對……對不起,我不太會照顧人,忽視了你的感受,我……”
他收攏手指:“我知道錯了。”
哭了許久,沈伽黎也哭累了,抽泣聲漸漸小了,但還是要說:
“我讨厭做飯,你還要我做,每次做飯油都會跳得很高,很燙,做出來的東西也很難吃,也讨厭做家務,讨厭穿裙子,讨厭去畫畫班,這些事我為什麽非做不可?”
“以後不用做了。”南流景秒答。
沈伽黎:“可是,菜可以買……”
吓死,差點拱手送出中飽私囊的絕佳機會。
南流景輕輕一點頭:“可以買。”
說完,他有點卑微詢問道:“那粥和藥?”
“再說吧,我要睡了。”沈伽黎閉上眼。
“好,你先休息,還有什麽想要的東西,都可以講給我。”南流景又道。
他問的是沈伽黎有什麽想吃的東西,方便他列個清單讓李叔回來時捎上。
沈伽黎:“我想要一萬只千紙鶴,等我醒來時可以看到頭頂挂滿千紙鶴。”
南流景:?
“多少?”
“一萬只,很多?很多就算了。”沈伽黎拉過毯子,“睡了。”
“不是,不多。”南流景忙道。
事實上沈伽黎對千紙鶴根本沒興趣,他又不是什麽純愛戰神,只是确保這樣能拖住南流景他好睡久一些。
許久後,南流景聽着床上傳來的平穩呼吸聲,暗暗松了口氣。
他靠近沈伽黎,俯身将耳朵貼在他的胸口處,聽着胸腔內心髒跳動的聲音。
在跳。
回了卧室,南流景叫了外送買了一堆折紙鶴的方形彩色紙,他從沒折過這東西,但他足夠自信,認為只要照着視頻教程看一遍就會,并且已經做好預設,開始可能會折得慢一些,後面順手了一萬只不是問題。
打開視頻教程,照着教程将彩紙對折——
半小時後——
他看着桌上那可憐兮兮的孤獨千紙鶴,蔫頭巴腦,翅膀還像是被人打斷了一樣耷拉着。
雖然出師不利,但自信要有的,只要熟練了很快就能折出一萬只體态優美的紙鶴。
南流景又拿起一張彩色紙,對折——
一分鐘、十分鐘一小時過去。
他背後的落地窗外,濃墨淡去,月亮落下,漸漸天邊泛起魚肚白,随後金黃的太陽從地平線升起,照亮萬物。
天亮了。
南流景眯着眼,眼睛酸澀發脹。
他一把将手中折一半的千紙鶴摔桌上。
從昨晚八點到次日早上八點,整整十二小時,一夜未眠,就折出來十二只千紙鶴。
我到底在做什麽,上次縫那人偶也是,就為了讨沈伽黎開心所以覺都不睡?
不折了,別把人當傻瓜。
南流景坐上輪椅去隔壁查看沈伽黎的情況。
沈伽黎已經醒了,坐在床頭揉着發痛的太陽穴。
雖沒退燒,但比起昨晚身體輕松了不少,他打算起來去趟廁所回來繼續躺。
南流景道:“我去給你煮粥,吃完粥把藥吃了。”
沈伽黎岔開話題:“一萬只千紙鶴呢。”
還是那句話,他并不是很稀罕千紙鶴,只想用這種方式拖住南流景,別來打擾他。
南流景掩飾性地清了清嗓子:“快折好了。”
見他那副模樣就知道距離一萬只還差一條銀河,沈伽黎虛弱搖頭:“對你來說很困難吧,我不要也行。”
南流景:“不是,真的快折好了,你再睡一覺,醒來就能看到了。”
沈伽黎意滿躺。
*
李叔從外地辦完事回來,恰好趕上南流景出門上班的時間,他也顧不得自己開了四個小時的車,先去伺候南流景洗漱吃早餐。
結果就見他窩在房間裏折千紙鶴。
李叔:?
“少爺,您這是……”
南流景睜着熬夜過後的猩紅雙眼,下巴一圈薄薄的青色胡茬,人肉眼可見的瘦了。
“李叔,你會折這個麽。”
李叔瞧了一眼,搖頭:“不會,但若是少爺有需求,我可以學。”
半小時後。
楊司機推着南流景往外走,他回頭看着李叔以及桌上一堆彩色紙,淡淡道:“李叔,那就麻煩你了,我回來之前務必折好一萬只。”
李叔微笑,自信驕傲:“少爺您放心工作,剩下的交給我,您慢走。”
上午,正在檢閱文件的南流景接到了李叔的電話,李叔“汪”一聲哭了出來:
“少爺我不行了,我一上午就折出來三只,這玩意兒真不是人折的。”
南流景:……
他擡起頭,緩緩看向面前的嚴秘書:“嚴秘書。”
“南總請吩咐。”嚴秘書笑盈盈,不知災難即将臨頭。
“你會折千紙鶴麽?”
“啊……不會,但我可以學,我學習能力很強。”
南流景沉思片刻:“麻煩你通知楊秘書他們,工作先暫時放一放,我需要一萬只千紙鶴,按照一只五十塊給你們算手工費。”
中午休息室的茶水間。
嚴秘書楊秘書和林特助三人對着一堆彩紙埋頭苦幹,良久,三人同時把紙鶴往桌上一摔,動作高度一致。
“我為什麽連工作都不做在這折這種東西!”
林特助數過桌上的紙鶴,推了推眼鏡:“總共二百只,距離南總要求的一萬只還差……一條東非大裂谷。”
“我不行了,我現在看東西都是花的,對了,你們有沒有想兼職的朋友,南總不是按照一只五十給咱們算,咱們給他們算一只三十五。”
“只能這樣了,否則下班前完成一萬只根本不可能。”
……
大潤發殺了十年魚的王叔,因為手中的彩色千紙鶴而多了一絲溫暖的人情味,最終他決定不要這人情味,按照一只二十五塊的價格将兼職介紹給了隔壁修理鋪的老李。
修理鋪的老李折了十只後怒摔紙鶴,按照一只二十塊的價格介紹給了隔壁印度餐廳的阿三。
阿三介紹給了越南的龍仔,龍仔介紹給了在晉海大學國際學院讀書的哥哥,哥哥介紹給了隔壁美術學院的學妹……
沈伽黎正睡着,被手機振動吵醒。
接起來,是之前拍攝校園宣傳片的總導演學姐。
學姐開門見山:“沈同學,你有時間麽?我這有個兼職介紹給你。”
“嗯?”
“很簡單,就是折千紙鶴,能折多少折多少,下午六點前結束,按照一只八毛的價格算給你。”
沈伽黎:???
下午五點半的幻海電子總部大樓門口,站了一堆形形色色的人,每個人手中拎了只袋子,裏面裝滿千紙鶴。
秘書助理們忙着清點數量結算費用,最後确認紙鶴總數量,9993只,還差7只。
南流景收到一大箱紙鶴,被告知還差七只,秘書們表示可以加班補上七只。
看着秘書們頭發淩亂的虛弱模樣,南流景沉聲道:“不用,先下班吧。”
以沈伽黎那懶勁兒又不可能一只只數,數量外觀上足夠震撼就可以假亂真。
南流景稍稍松了口氣,望着天花板又開始想,一會兒沈伽黎看到這一萬只紙鶴會是什麽反應?
從沒見過他笑,他笑起來是什麽樣子?不知這一萬只紙鶴能否換來他施舍般的抿唇,忽然……有點好奇了。
一到家,南流景問:“沈伽黎怎麽樣了。”
李叔恭敬道:“醒來後喝了點粥,吃了藥,但還有點低燒,醫生今天也來過,說沒什麽大礙,靜養幾天就能康複。”
南流景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麽:“對了,之前沈伽黎的婚檢報告找出來給我。”
“好的,還有,少爺,親家母剛才打來電話,說晚上想來這邊小聚,有事要聊。”
“知道了,先把婚檢報告拿給我。”
南流景上了樓,見沈伽黎房門半開着,半截門縫裏剛好看到他坐在床頭,手裏不知在擺弄什麽。
稍稍整理下衣領,扶正膝間的紙箱,南流景敲敲門,推門而入。
沈伽黎垂着頭,寬大的睡衣松松垮垮,于肩頭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頸子連接着分明的鎖骨。
不知他在忙什麽,專心致志,烏黑潤澤的睫毛蔭掩了瞳孔,看不出情緒。
他明明聽到了南流景進門,卻巍然不動,自顧忙着手頭的事。
南流景沒料到他如此冷淡,突兀有點不自在,硬着頭皮道:“身體好些沒。”
沈伽黎沒回答他。
“這個,一萬只紙鶴,你要的。”他打開箱子放在沈伽黎身邊。
沈伽黎擡起頭揉了揉酸痛的脖頸,古井無波:“真的有一萬只?”
南流景:……
是……怎麽發現的。
沈伽黎深吸一口氣,将手中的東西摔在桌上:“辛苦你了,找了那麽多兼職幫你折,還找到了我頭上,并且,只有八毛一只。”
南流景終于看清他手中的東西,千紙鶴。
為了八毛錢一只的千紙鶴,沈伽黎拖着病體起來充實他的小金庫,他會折這東西,小時候為了給媽媽準備禮物三天折了一千只,但這一次,折一會兒就犯困,睡睡折折一下午就折了五只。
賺了四塊。
南流景卻還拱火:“我明明出價五十一只。”
沈伽黎臉色煞白,斜斜瞅着南流景,從他的眼中分明看出了“我不活了”。
該死的中間商,光賺差價都能在海邊買別墅了吧。
南流景淡定改口:“既然你也有幫忙折,我就按照初始價格給你,雖然給秘書們是五十,但我心裏的初始價格是五萬一只。”
南流景打開手機,轉給沈伽黎25萬:“收錢。”
本以為及時挽救了,可沈伽黎看到錢後,小臉耷拉得更厲害。
雖然這紙鶴是折給他的,但五萬一只,為什麽不把這一萬紙鶴都給他折了?怎麽想,都痛失五個億。
見他依然不開心,南流景又道:“記錯了,開始的心裏價位是五十萬。”
說完,打電話給助理,讓他明天跑一趟銀行給沈伽黎的賬戶轉二百五十萬。
沈伽黎:!
二百五十萬!
人生後花園的美夢一下子實現了一半!
但要警惕,對方是南流景,保不齊哪一天他就會把錢要回去。
南流景擡眼,觀察了下沈伽黎的表情。
他還是沒笑,正常人收到這麽多錢很難不喜形于色,到底什麽事才會讓他開心。
*
南流景翻開沈伽黎的體檢報告,所有檢查項目仔細看過一遍,并沒有标注任何心髒病史。
根據醫生簽名他查到了電話號碼,打過去詢問情況。
醫生對“沈伽黎”這個名字可謂印象深刻,因為是財團聯姻,所以當時對他的檢查報告多看了幾眼,并确切告知,在體檢時并未檢查出任何重大疾病,心電彩超一切正常,并且也沒有南流景說的心髒手術刀口。
那很奇怪,如果是婚後手術更說不通,日夜相處的情況下,沈伽黎不可能趁此時間做手術。
那麽刀口是哪來的?
南流景決定等沈伽黎痊愈後帶他去醫院做個檢查。
雖然經過手術,但心髒病就像個定時炸.彈,說不定哪一天就炸了。
可還是想不通,為什麽體檢時沒有檢查出,根據醫生的說辭,在做心電圖時要脫掉上衣,但并未發現他的身體上有任何刀口。
如果是婚後而為,更說不通。
南流景抵着額頭,做了個深呼吸。
這件事讓他疑惑,更憂慮,第一次,為了一個人方寸大亂。
思忖的間隙,李叔進門,說親家母已經抵達門口。
南流景整理好儀容,下樓見客,順便讓李叔喊沈伽黎下樓吃飯。
李叔說沈伽黎不想吃,南流景只好道讓他先在房間休息。
樓下,養母一家見到南流景,瞬間喜笑顏開,親切喊着“姑爺好久不見”,一旁的沈岚清卻在南流景身後左看右看,焦急問:
“哥哥呢,怎麽沒下來。”
“沈先生身體抱恙,昨日發了高燒,怕傳染給親家們,等身體康複我再帶他回娘家看望各位。”李叔不能說沈伽黎就是不想下樓,只得找了個借口。
養母“啧啧”兩聲,故作擔憂:“伽黎這孩子打小就身嬌體弱,總也不讓人省心。”
實則內心:死了沒,死了再叫我來處理後事。
大概只有宮源和沈岚清是打心底擔心。
沈岚清起身:“我上去看看哥哥。”
剛邁出一步,一只手臂橫在他身前。
低頭,對上南流景冷傲的視線。
“你哥哥需要靜養,別去打擾。”
沈岚清凝視着他的雙目黑沉一片,漆黯的深淵中,似乎燃着一團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