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
第 46 章
熟悉的空間碎裂感襲來。
萬物崩塌，世界颠覆。
一切畫面從眼中極速逝去。
沉浮游離，荒寂無垠。
這一次，宋安明明沒有死亡，卻又回到了過去。
不知道為什麽，他也不想知道為什麽。
在重新擁有意識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安安靜靜地躺着。
甚至沒有睜開眼睛。
——哪怕每當他重來一次的時候，實際上會馬上面臨死亡的危機。
一時間，世界寂靜空幽，他只感覺心神俱疲。
然後，敲門聲突兀響起。
是清風閣裏的鸨公。
他過來通知宋安，明天要去右相府獻舞，讓他準備一下。
同時，目光中還有對他的些微擔心。
鸨公拍了拍宋安的肩膀，長嘆一口氣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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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覺得他明天之行，怕是不會太順利吧……
宋安有些愣神。
這是……回到了當初去相府舞劍的前一夜？
竟然，也沒有馬上面臨危險。
他并沒有在意太久。
這世界上能讓他在意的事情太少了。
或者說——
沒有。
.
第二天一早，宋安去了右相府。
雕梁畫棟，亭臺樓宇。
在陽光下，閃耀着璀璨而金輝的光芒。
他靜默了一瞬。
誰能想到，當不久之後大漠的鐵騎踏入皇都，這裏豪奢的一切，也只不過是與人做嫁衣罷了。
然後，他又看到了逍遙王爺。
着一身烏沉黑裳，立于群臣間，衆星拱月，陰沉狠……嗯？
宋安明明記得，上一次初見時，她滿臉陰戾，卻又不能跟臣子翻臉，只能壓抑着，眉頭緊皺目光隐隐不耐，等看到自己，便像是終于找到發洩的途徑，開始吹毛求疵借機懲戒……
而這次，他竟然看到對方安靜端坐，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什麽，面容恬淡，一點戾氣都看不出。
映襯天際晨光，甚至有種柔和的錯覺。
柔和？
怎麽可能。
他暗道自己多想。
宋安知道她的結局，也知道待會自己會面臨的場面，他垂眸，自嘲了一聲。
驚覺看她的時間有點長，宋安不再亂思，做好了舞劍的起手式。
“铮——”
一旁的伶人沖他點點頭，開始了彈奏。
宋安一邊舞着劍，一邊等待着她的打斷，繼而問罪……
然而。
并沒有。
他不知不覺入了神。
練劍是他唯二的信仰，只有在舞劍時，在看書時，他才會暫時忘卻一切，沉溺其中……
陽光揮灑，他執劍肆意，劍光交織，仿佛萬物皆不存在，他只有一人，一劍……
許久沒有這般酣暢淋漓，停下來的時候，他忍不住輕舒了一口氣。
忽而想起什麽，他略有些疑惑地去看她。
如果說這次是因為自己來的時間有些微出入，所以看到的她與前次動作不同。
那怎麽會後續發展也不一樣了呢？
宋安自然不能直直地去打量，他只在行禮的間隙瞥去一眼，卻看到，她正雙眼晶亮地拉着身邊臣子在說什麽。
那雙眼，好似會發光……
他的耳力極強，恍惚回憶起，剛才那個方向，似乎有人在問及自己？
怎麽可能。
他搖了搖頭，自己的耳朵也學會騙自己了麽？
他轉身離開。
本來還想，如果再有人找茬，他就直接對抗，然後必定會被仗責，甚至被當場杖斃……
他不想再往後走了，最後的場景……太過慘痛。
那倒不如永遠停留中途，一直經歷這個過程也無不可。
他短期內，真的很抗拒，再經歷一次戰亂，再看到那個人……
結果，風平浪靜，無事發生。
宋安腳步不停，神思有些飄忽地轉過盡頭小徑。
然後，目光微凜。
池塘邊的小路上，紫色衣服的相府小侍，看着自己，露出了獰笑。
在被推進水裏之前，宋安想過反殺，甚至落水之後，他也可以很輕松地游上岸。
但是，他沒有。
不想走到最後，那便總是要找個節點結束的，不如就這樣吧。
意識沉浮，他運功封閉了五感……
然後，他突然驚醒了過來。
夜色沉沉，燭光微閃。
與他預想的在池塘邊不一樣，他竟然，還在自己的房中。
“咚咚咚……”
鸨公推門進來，嘆息着通知他，明天要去右相府舞劍……
等人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宋安都有些呆愣。
他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規律好像變了。
他竟又回到了這一夜。
終于入睡前的最後一刻，宋安心思詫然一動：明天，他豈不是又可以見到她了？
那個，會捧着臉頰微微笑着的逍遙王……
像是，光一樣……
不知為何，他的心，急跳了幾下。
現實比他想象地還要夢幻。
逍遙王陰沉修羅，喜着黑裳，這在鳳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但宋安卻看到，她，穿了朱紅色的錦衣！
他腳步微頓，有一瞬間的荒謬感……過去的那些記憶，是真的嗎？
琴音開始了。
容不得他細想，只能合着曲子開始了舞劍。
但他的內心久久不能平靜，腦海中思緒紛雜，心跳都不由地加快幾分，呼吸急促。
直到曲子結束，他卻也沒有思索出什麽頭緒。
罷了。
終歸沒有什麽意義。
宋安行過禮，靜靜地退了下去。
但在轉頭最後一瞬，他到底沒能忍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朱錦芳華，明眸善睐。
希望以前的記憶都是假的吧。
現在的她看起來，真的很好……
他轉過小徑，再次看到了紫衣小侍。
依舊沒有反抗。
水下的世界清透，柔和。
如果每次都能這般，卻也不錯。他心想。
那個會笑的，會發光的她……
宋安的手撫上了胸口，像是把某個人珍重地放到了心上。
他眼睫輕顫，胸口開始有了漲疼感，又像是一種灼燒……
怕是快要堅持不住了吧……
但這次宋安沒有封閉感官，他竟然，有些舍不得忘記那道身影。
像陽光一樣的……
她？
宋安的身體劇烈地顫動了一下。
他聽到頭頂傳來一聲巨響！
透過茫茫水霧，他竟然看到了她！
朱紅倩影，穿水而來。
目标……似乎是自己的方向？
宋安心急，下意識張嘴想要讓她快回去岸上，卻不妨猛然間吞進大量河水，瞬間便幾乎喪失了呼吸。
當竟然真被抱住的時候，宋安心底狠狠一顫。
他已經沒有力氣反推送她上岸，唯一能做到，也只有用最後的意識控制自己，不要纏上去。
不要給她造成負擔……
快走啊……
他在心底吶喊。
短暫地失去了意識。
“咳咳……”
冰冷的身體像是被擁住，唇上接觸到了柔軟的美好，有誰在用力按壓着自己的胸腔……
悶燒窒息的胸肺緩慢有了知覺……
宋安睜開眼睛的時候，有好半晌，愣愣回不過神。
這次，他好像，被救了……
他的目光移動，視線裏的藍天白雲換做了一道缥缈倩影。
他努力提起全身功力游走，終于恢複幾分，便見眼前不遠，真的是她。
逍遙王爺，丹朱。
她看起來有些脫力，正背對着自己半坐在地上，有些氣喘。
紅的錦衣貼在身上，還在不住泅水，濃烈如火，勾勒出曼妙的曲線……
宋安不敢再看，迅速移開了目光。
腦海中卻有什麽一閃，他無意識摸了摸唇，感覺整個人“轟”地一聲都要炸了。
他想起來了。
剛剛，她好像親了自己……
宋安心跳地厲害，像是有一扇新的大門，在眼前突兀打開。
充滿吸引力。
之後的經歷，宋安覺得是自己做夢，都夢不到的。
他人生中第一次被女子抱起，她維護着自己，把熱熱的水袋塞給自己，還帶自己去了王府。
一切都與之前不一樣了，他有些惶恐，但同時，心裏又不可忽視地，有一種莫名的開心。
宋安隐隐意識到，她會是喜歡自己嗎？
但很快，現實就給了他狠狠一擊。
她身邊的貼身小侍說，她經常帶人進府，很快，他也見識到了，各種各樣或美麗或嬌貴的侍君公子。
環肥燕瘦，姹紫嫣紅。
自己，果然是在自作多情啊……
他的心狠狠沉到了谷底。
荒蕪空寂。
之後的日子，宋安覺得自己被割裂成了兩半。
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大概像是一只寵物貓狗般被她收在王府。
有時又會有錯覺，她的目光裏有自己。
她會給自己撐腰，會關心自己，還會……抱他。
後來，她會與自己一起用膳，一起賞花論詩，一起月下酌酒。
她說需要利器，他就連夜幫她用石子打磨了一片石刃，送給她的時候，她好像很高興……
那是宋安第一次送給別人“禮物”，讓他有種自己也在被人需要着的錯覺。
她甚至還暗中派了暗衛來照顧自己——說來有些好笑，初次見面，他和小六險些打起來。
他覺得，無望的世界裏，突然照進來了一束光。
他能不能……能不能貪心一點，真的擁有這束光……
宋安悚然一驚。
日子過于美好，他竟然忘記了，自己是一只怪物啊。
他何德何能，可以擁有這樣的幸福？
況且，自己不知何時便會一切推倒重來，到那時，他之于她，不過是陌生人罷了……
每次想到這裏，宋安都覺得心裏空蕩蕩的，鈍鈍地疼。
再後來，他竟撞到她與貼身小侍在房中……
是啊，她是王爺，身邊有弱水三千環繞，哪怕最終結局零落，但現下的每一分每一秒，也會過得快樂安然。
——這也是自己希望的，不是嗎？
宋安本就不欲走到最後亡國之時，現在，又多了一個理由。
他絕對不想，她面臨那最終結局……
所以，他能做的，便是在那之前，結束自己。
然後。
重新來過。
她會忘記自己。
夜涼如水。
宋安對着明月伫立許久。
徹骨的寒冷，從心底逐漸蔓延至全身，那般冷，那般無望……
後來，他在梅侍君的身上發現了毒蜂的痕跡。
那是最後會與大漠國聯手進攻鳳國的工具！
宋安突然冒出了一個荒謬的想法——他能不能，阻止那場戰.争的發生？
即使他不是站在她身邊的那個人，他也想盡可能地，保護她。
他開始有目的地探尋梅侍君的來歷。
但梅侍君開始警惕了。
宋安是有些後悔的，他錯就錯在，沒有仔細探查就莽撞了上去。
梅侍君竟然早就在不知不覺中，給自己下了毒藥！
及至後來，那天，梅侍君找了過來。
他說，王爺愛自己。
他說，他嫉妒自己。
他說，他不準備裝了。
察覺不對時，宋安盡力絞殺了那只蜂，快速運功抵擋。
但誰知，那毒竟是那般烈，從接觸面開始，瞬息之間便入侵了他的心肺內腑！
很疼。
最後的時刻，疼痛裏卻摻雜了甜蜜。
宋安苦笑。
他竟然奢求梅侍君的話是真的。
如果，如果她真的是愛自己，那該有多好啊……
世界崩塌的最後一秒，宋安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期待能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他睜開了眼睛。
何其有幸，他再次回到了那一夜！
鸨公通知他要去右相府舞劍之後，臨出門時看着他欲言又止。
連背影都能看得出來有幾分疑惑。
他肯定不明白，一向性情淡然的自己，聽到要去位高權重之家獻藝，為什麽會有幾分激動。
畢竟，以往的經驗裏，他們這些伶人，總是一種受刁難的存在。
但宋安忍不住。
只要想到明天可以再次見到她……
他徹夜難眠。
幹脆，翻身坐起，用石頭打磨了一把石刃。
情思一縷一縷纏繞其上，燭影搖曳間，他忍不住柔和了眉眼：不知道，這一次她是否還需要……
第二天，他比上一次更早地抵達了右相府。
雖然內心擔憂緊張，但步伐還是忍不住地快了幾分。
但又想到她已經忘記了自己……
心中的孤寂荒涼，再度蔓延而出。
況且，也不知她的性格是之前的溫和還是更早之前的暴戾……
宋安覺得，如果待會她用陌生人一樣的眼神，甚至像那次一樣斥責杖罰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得住……
怕是會哀莫大于心死吧。
他的神色都帶了幾分苦澀。
但宋安沒想到，事實是連他做夢都不敢夢到的發展。
她竟當場宣告，自己是她未來的王君！
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連站都快要站立不穩。
他甚至在想，她會不會，會不會沒有忘記自己……
但，這又怎麽可能？
恐怕，更大的可能，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吧。
宋安想要苦笑，但實際上，他覺得連心，都是甜的。
哪怕是水中花鏡中月，是自己從山崖上摔落臨死之前的想象，也請讓時間更長一點……
他跟她回了王府。
沒有想象中春瀾院裏的種種紛争，她從一開始，竟就安排了自己住進冷杉院——離她最近的地方。
宋安忍不住在她身後悄然打量着她。
爾後，清然一笑。
無所謂了。
不管她是否還記得自己，這一次，她依然是那個她。
不是嗎？
這一次，他會更謹慎，更努力地去守護她。
但誰知，還是險些中了招。
明明看起來只是普通風寒而已，他上一次便沒有多加關注，這一次，有過經驗的他知道，這是梅侍君給自己下的毒。
宋安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般無聲無息的毒素，太過危險。
他只能小心，不要打草驚蛇。
小六有些關心自己的“風寒”，宋安叮囑他不必外傳。
使計把他支走後，他約了梅侍君。
毒蜂養成需要時間，這個時期應當毒性還沒有最後那般烈，他需要盡快行動了。
操作得當，自己應當性命無虞。
頂多是以後會病體纏身罷了。
運功制住幾處穴位，宋安單從外表看，已然是在病入膏肓之際。
梅侍君驕縱喜炫耀，他打算裝作命不久矣，借機套出他背後的消息，再創造出近身之機，滅殺他的毒蜂。
看起來一切都很順利。
梅侍君已經變了臉色，憤怒讓他失去理智，但看自己“将死”的樣子，又有顯而易見的嘲諷與耀武揚威。
宋安內心靜數：十步，九步，八步……只需要再靠近一點，一點……就可以擒住……
“公子！”
小六突兀的聲音，打亂了一切，梅侍君眼神中露出了警惕。
宋安回過頭，卻看到，她也來了！
她着急地向自己走了過來，眼中是顯而易見的關心與憂切。
“王爺小心！”
他聽到自己緊繃的聲音。
梅侍君的毒蜂飛了出來，他心急地撲了過去。
……
好在，最後她沒有受傷。
還反過來安慰自己，竟還自責于她沒有照顧好自己？
宋安只感覺心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激烈碰撞，心尖充滿了酸澀，卻被後續的甜蜜兇猛覆蓋。
他第一次覺得，活着，是多麽有誘惑力的兩個字。
再然後，他方才知道，有誘惑力的，分明是她。
多美好啊……
他握過她柔若無骨的手，她輕觸過自己的唇。
天知道，有多少次在教她習武的間隙，他想要擁住那散發着甜蜜氣息的她……
至後來。
宋安覺得，自己所有的苦難，在她的那句話下，全都不堪一擊。
她說，她心悅自己。
她說，貼身小侍冰墩其實是女子。
她說，她不喜歡柳如秀，她只愛自己。
愛啊。
跨越無數時光，宋安恍惚覺得他又來到了那片崖底，一切開始的起點。
那束光照在他的身上，那麽暖，那麽近……
他終于，還是緊緊擁住了那道光。
在最後，山風凜冽，兩人背靠崖頂巨石，毒發瀕死之際，宋安意識沉浮之間，竟然恍惚聽到她說，她一直記得……
會是真的嗎？
他努力在黑暗中掙紮，想用盡力氣對她說，別害怕啊，我們一定，一定還會重來……
自己也一定還有機會，說出那句話。
妻主。
吾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