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
第 45 章
宋安的母親是大漠國的将軍,完顏赤。
雖說是将軍,但在大漠的政.權裏,王族只是傀儡罷了,帶兵的完顏握有絕對的權勢。
她喜戰,經常劫掠北境。
宋安的父爹是鳳國邊關普通農戶家的孩子,戰亂中被完顏赤強擄到了大漠。
後來,就有了宋安。
得以想見,兩族對立,柔弱的父爹帶着孩子會在大漠國遍地高壯女将士的兵營裏過什麽樣的生活。
完顏根本不管他們的死活,重活累活,淩虐欺辱、克扣夥食,天氣惡劣……
他們受盡了白眼和折磨。
在宋安六歲時,父爹的身體終是熬不住,去世了。
從此,小小的宋安只有自己一個人,面對那個惡意的世界。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他的體格不像父爹一般柔弱,從小便沒有男子的嬌柔,反而如女子那般堅硬,壯實。
甚至,“面貌醜陋”。
這才讓他得以保全自己。
雖然挨打、受到的欺淩一點不少,但身體的傷害,總好過精神的崩潰。
他從小嘗遍世間冷暖,艱難而頑強地生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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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在喂馬劈柴的間隙,偷學訓練士兵的動作,也會在挑水勞作的時候,有意識地鍛煉身體。後來,再有人找茬的時候,他偶爾也能夠打敗對方了。
——雖然換來的,是更厲害的人過來教訓他。
深處孤立無援的境地,宋安從小便性格內斂,沉默寡言,內心惶恐而寂蕪。
本來,如果能一直這般下去也好。
再怎麽說,他是将軍的兒子,雖然受辱,将士裏卻也不會真有人下死手。
等他再大一些,有能力偷跑出大漠也未為不可。
他從來不知道外邊的天地是什麽樣子。
或許,會看到那種名為“希望”的東西?
那時的宋安,心裏至少還有一個角落,裝着父爹時常念叨的“家鄉”。
變故發生在他十歲那一年。
那大概是鳳國皇太女嶄露頭角的時候,就讓大漠吃了數個悶虧。
完顏赤重傷,生命幾次垂危。
其實彼時的宋安真的想過,那位皇太女能夠領兵滅了大漠國——這個根本不應該存在的人間煉獄。
哪怕是全部的大漠人都要消失,他也願意一起陪葬。
但沒有後來了。
鳳國據說有了新的鳳後,皇太女被打壓,從此之後再沒有聽到她的消息。
宋安遺憾地看着病床上的完顏赤身體慢慢調養向好。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他的內心深處,真的很想、很想去了結了她。
為父爹,為自己,為無數被俘虜遭受折磨而死的人報仇。
但是她的身邊守衛森嚴。
他,無能為力。
甚至宋安的生活因為完顏赤的這次重傷受到了致命的影響。
——在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搞明白,完顏赤的那位嫡夫,為什麽一定要弄死自己。
因為完顏險些傷重身亡的時候,那位嫡夫,意識到她數量甚多的庶出子女,終将會威脅到自己孩子的繼承。
多諷刺,自己一個茍延殘喘、甚至連完顏這個姓都不配擁有、終日被罵 “低賤”的人,也會變成嫡夫的眼中釘,肉中刺。
于是在一個大漠國例行狩獵的節日裏,将軍嫡夫破天荒吩咐帶上了自己,甚至專門安排了一輛馬車。
宋安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即将來臨。
直到半路馬匹突然發狂極速奔行,他拉開簾子,卻沒有看到本應控制馬車的車夫,甚至周圍空無一人時,才察覺不對勁。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馬痛苦地嘶吼着,勁風撲面而來打得他臉生疼,他在狹小的車廂裏被撞擊地颠來倒去,骨頭錯位疼地他倒吸一口涼氣。
然後,便是騰空一瞬,繼而馬車失重,極速翻滾墜落山崖!
騰挪翻覆,內腑移位……
大概是被撞暈厥了吧。
等宋安從頭腦發麻嗡嗡巨響中艱難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能仰躺着,努力喘息着,眯眼去看天上的太陽,那樣濃烈,那樣刺眼,那樣……遙遠。
遙遠到,注定永遠不會屬于自己。
太陽的光暈真美啊。
像是散發着七色的彩光,恍惚中,他甚至感覺那神聖的光芒灑向了自己,如同守護的繭一樣把自己包圍起來,暖洋洋的……
風很清,天很藍,世界很靜……
在渾身巨疼中失去意識的時候,他心想:這樣也好,終于,解脫了……
然而下一刻,宋安卻再度聽到了熟悉入骨髓的馬匹嘶吼聲!
他被撞得七零八落,骨頭碰撞的咯吱聲在狹小車廂裏響起,他的心髒怦怦跳,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再然後,就是如出一轍的騰空,掉落,翻滾,疼痛……
血液順着額頭眼角流過,他努力眯起眼睛看向太陽,雙眼因為強制睜開而酸澀脹疼,身體也在生理性地恐懼顫抖。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再次陷入黑暗裏的時候,宋安的心髒,忍不住抽了抽。
果然下一刻,仍舊是那聲嘶吼響徹耳邊,繼而碰撞,風疾,颠簸。
他又身處在車廂裏,被狂奔的馬抛起,頭重重撞擊在木板上!
宋安腦海中突兀想起之前兩次只能孤寂等死的絕境,心生恐懼。
再下一刻,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他的身體自發閃動着,躲避了一些撞擊,但很快,馬車就到了懸崖邊,再度掉了下去。
他來不及懼怕,身體下意識躍出了車廂,手邊有碎裂的木板被他一把抓住,想要插進崖壁阻止下落。
但木板太過脆弱,只在相接處劃出了長長一條淺印,僅僅能略微延緩降勢,最終還是折斷了。
他重重摔落在崖底。
這次的傷勢比之前好一點,但依然被傷到了要害,宋安知道,自己又在彌留之際。
他的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
如果說上一次的重來他還能解釋是夢,是臆想,但這一次,他真切感受到周圍的一切!
鳥叫蟲鳴,風過樹梢,還有漸漸靠近的狼嚎聲……
宋安看着太陽,卻再也沒有了那種安全暖意,只有從心底蔓延上來的恐懼,和震顫。
他的身體很疼,心生絕望。
所有的觀念都被推翻,那一刻,宋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人”,真的存在嗎?
他所經歷過的一切,現在感受到的一切,是真,是假?
無數紛繁雜蕪的思緒蔓延交織,他的腦袋嗡嗡直響,精神瀕臨崩潰。
在他頭疼欲裂到極致的前一刻,在不遠處幽幽狼眼向他包圍而來的時候,他終于,又一次陷入了黑暗裏……
就這樣死掉吧……宋安默默祈禱。
然後,歷史再度重演。
撞擊中,他的胃像是痙攣一般,眩暈欲吐,頭昏目眩,渾身麻木,完全提不起一絲力氣來。
重重摔落崖底,在瀕死之際,他竭力擡起手,蓋在自己的臉上,無聲痛哭。
只恨天,為什麽要讓自己遭受這一切?
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哭泣。
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他終于确定——
自己是只怪物。
更可怕的是,他連死都做不到。
不出所料、再次擁有意識的時候,宋安甚至眼睛還沒有睜開,就騰起身體轉向一側,避開了因為地面大石而讓馬車巨震的瞬間,然後幾次深入骨髓的動作,次次避開要害。
他終于沒有受到致命傷勢。
宋安面無表情,揮簾躍出,站在咫尺之地,眼睜睜看着那輛馬車,淩空墜落。
幾聲撞擊碎裂的聲響過後,世界恢複了寧靜。
他握緊了拳頭。
既然死不了,那便如天所願。
——即使他是個怪物。
也或許,他可以去看看父爹說的“家鄉”罷。
鳳國啊……
他剛才多少受了一點傷,左腿有些跛,好在不大影響走路。
宋安最後看了一眼大漠國的方向,轉頭,走上了另外一條路。
.
雖然兩國鄰近,但真要走到鳳國,對他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到底難了些。
更何況他還有傷。
終于在他傷勢惡化之前,遇到了一隊馬商。
本來在看到路上有個男孩的時候,隊伍裏的人都顯見得有些興奮,甚至還有人吹起了呼哨。
等再看到他的正臉之後,态度可見地惡劣起來。
“嗨,還以為能遇到個美人,享用一下還能賣個好價錢……”
宋安耳聰目明,聽到有人在嘀嘀咕咕。
他雖然不是太懂,但也并不意外,從小就已經不知經歷過多少次這樣的“變臉”了。
那隊人其實是不想管他的,畢竟衣衫褴褛看起來就沒錢。
宋安表示會幫他們幹活,并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力氣和手腳麻利。
領頭人終于不太情願地收留了他,給了些劣質的傷藥幫他治傷。
宋安就這樣留在了馬商隊伍裏,向着鳳國的方向而去。
他沉默寡言,但幹活真的很快,有些大一輩的人不欲為難他,甚至有空會教他些防身之術。
可以說,宋安的武功很多學自于這些來歷蕪雜的人。
但也有一些人,天生以欺負弱小為樂,宋安時常會受到她們的刁難,動辄打罵侮辱。
他人生無望,本不欲計較,但在一次争執中,他竟然被大力推倒,頭重重磕在了桌子上,沒有堅持多久就失血過多而亡。
臨死前,他悲哀地想,又要經歷一次掉落懸崖了麽……
結果再度醒來,他卻在一間房中,幾個五大三粗的女商,正對他品頭論足,嘲笑辱罵,有人向他走過來,想要一巴掌打倒他!
宋安腦海中正在震驚,各種思緒紛至沓來摸不清思緒,再看對方那猥瑣惡意的面容,口中還在說着,不知有多少小公子葬身于她手……
宋安胸腔似乎憋着一股氣,暴戾情緒不知不覺充斥在他的眼中,在那蒲扇般的大手揮來的時候,他忍不住發力,先下手為強,用偷偷藏起來的防身刀刃,一刀結果了對方!
鮮血灑在他的臉上,溫熱,黏膩。
宋安有些呆愣。
倒地女商不可置信的面容……她夥伴的呼喊咒罵……像是一場荒誕的戲劇,宋安感覺耳朵裏像是被塞入了棉花,聲音都被隔離在外,他的精神一直恍恍惚惚。
直至一柄劍沒入他的身體。
——有女商夥伴為了報仇,也為了打擊他身為男子卻“氣焰嚣張”,直接殺掉了他。
他的眼前,慢慢變暗……
再次擁有意識的時候,依舊不是在懸崖邊,還是在那間房。
宋安大概找到點規律——如果死亡,會從當時場景下重新來過?
或許是間隔太短吧,他回到的是最開始。
那個女商還沒有被自己殺死,宋安面對的,依舊是那只蒲扇大手。
這一次,他沒有拿出刀刃。
那種控制不了自己暴虐情緒的感覺,太過可怕。
他怕自己有一天,真的會變成……怪物。
臉上已經能感受到扇來的腥風。
宋安在遭受重擊之前,淩厲踢出一腳,竟把那壯鐵一般的女商踢得一個踉跄!
她蹬蹬蹬幾下後退,最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滾!”
到底是壓制不住情緒,宋安眼睛裏閃出兇狠的光。
空氣一下寂靜了下來。
幾個高壯女商都噤聲一般,沒有人敢說話。
她們想要憤怒,想要訓斥,想要教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醜八怪。
但是,面對那雙餓狼一般的眼睛,她們竟然膽怯了。
就連被踹到地上的那個女商,也只是讪讪地站起來,趕緊離宋安遠了一些。
宋安轉身離開了那間屋子。
沒有人阻攔。
再之後,雖然還有人會找他麻煩,但到底收斂了。
背後的指指點點卻是如影随形,就連最開始教他武學的幾個老人也不再與他接觸。
大概,是覺得他有一些武學天賦,怕被反噬吧。
宋安沒有什麽改變,依舊每天挑水,砍柴,喂馬,偷偷練武。但心中的荒寂,到底還是如同雜草一般,野蠻生長。
幾年後,宋安攢夠了“贖身錢”,離開了那只商隊。
那幾年間,他身邊的人來來去去,見過的人不知凡幾,卻只讓他看到了人心險惡,爾虞我詐,以及,厭惡憎夷。
又歷經過幾次死亡。
最開始的時候,他還會因為“先知”努力向別人透露即将會有的磨難,卻反而被當做妖言惑衆抓起來,在牢獄中受盡折磨而死。
再到後來,走的地方多了,他甚至會無緣無故遭受到身邊人的惡意,亦或者只是因為自己太醜,太高,太陰沉……被傷害,被欺淩,被滅口……
然後,一次次重新來過。
他的心變得傷痕累累,最終,冷硬如石。
大多數時候,他是麻木的、尚且有一絲理智的,但偶爾,他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虐……
直到後來,他感覺,自己已經找不到生活的方向。
父爹的家鄉他去過,并沒有什麽區別,看到他的人,無不是一臉厭棄與鄙夷。
心底的最後一個角落,好像,也坍塌了。
他大概,就是一只被世界遺棄的怪物吧。
披着人的外皮,卻只是最醜陋的怪物。
活着,究竟有什麽意義呢?
宋安不知道。
天大地大,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再後來,他偶然間被鳳國京都清風閣的鸨公收留,那也是他僅得到的一點溫暖。
閣裏都是身世凄慘的男子,倒是很少有謾罵争執。
他靠着舞劍,好歹在這個世界,能勉強正常生存了。
他甚至在那裏學會了讀書識字,像是在了解另外一個世界,可解得一時之憂。
但好景不長。
他有一次被安排去右相府表演舞劍,在那裏,他遇到了傳聞中陰狠暴戾、喜怒無常的逍遙王。
以自己的身份和醜顏,自然受到了她的鄙夷刁難。
甚至差點被杖斃。
再到後來,他見證逍遙王高調迎娶相府幼子,權勢高漲,造反,失敗,被囚禁。
看着曾經昙花一現的皇太女再次大展拳腳,立上高臺。
然後……
大漠國入侵。
周圍林立小國合圍鳳國。
鳳國朝堂混亂,京都一片烏煙瘴氣,百姓民不聊生。
再到敵軍入侵,戰亂不休。
最後終是攻破皇城,敵人的鐵騎殺入京都。
那時候,宋安身邊的人已經十不存一,他拿着一把生鏽的劍,遇神殺神,魔來弑魔。
他的渾身上下已經被血水浸透。
心中戾氣卻是越聚越多。
然後,他看到了名義上的母親。
完顏赤。
她一臉春風得意,帶着那些或許該被自己稱為“姐姐們”的壯碩女将,騎在高頭大馬上,滿臉獰笑,向着周圍毫無還手之力的鳳國子民揮出手中的利劍……
宋安的拳頭狠狠握了起來。
他的眼中聚起猩紅的暴戾。
他想沖過去……
想擇人而噬……
眼中的世界仿佛都被染上了濃重的血色……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