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拔刀
拔刀
營帳都卸得差不多了,軍中人來人往,卻并不吵嚷。
白聽容出來後四下看了看,見李巍就站在帳子的西側,他披上了山紋甲,整個人一夜間仿佛沉穩了下來,一只手緊緊攥着,似乎拿了個東西。
“你找我?”白聽容出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天未擦亮,營地裏的火光映照着李巍的側臉,淩厲骨骼初現鋒芒,他雖然緊張,眼神始終堅定。
“白姑娘,我想娶你!”
白聽容沒想到他如此直白,險些被一口氣嗆死。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腦中正在措辭,思考如何回絕合适。
卻見李巍張開手,繼續道:“這是我娘留給我娶媳婦兒的銀簪,我知道值不了幾個錢,等成親以後我會給你買更多更好的。”
白聽容開口,拒絕的話還沒說完:“不……”
“還有,”李巍迫不及待,顯然腹稿已久,“我明白你做那些事都是迫不得已,今後有我在,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我會拼了命去立軍功,再置辦一套大宅子,你什麽都不必操心,一切都由我打點好。”
他掌心是支鳳首銀簪,看成色有些年頭,但仍舊锃亮。
聽他這麽一說,白聽容反而不像剛開始那樣為難,她與李巍才見第二面,對方便已将兩人幾十年的事情都安排妥當。李巍連她是怎樣的人,平時愛做什麽事,過去有什麽經歷一概不知。
等垂垂老矣時,方見她冷心冷情的真貌,那才面目可憎。
白聽容本想不留情面地回絕,但她轉念有了另一個主意。她接過鳳首銀簪,翻轉着把玩,當李巍以為這舉動代表她接受了的時候,白聽容反腕擡手,簪尖逼向李巍的喉嚨,但并未真刺過去。
李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開,好像早有防備。
白聽容定定地看着他,讀懂了他眼中浮動的驚懼,她收手,将銀簪斜插入李巍的腰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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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是掩飾不住的,你喜歡的只是你心中有關于‘白姑娘’的幻象,我雖羨慕過尋常人家的生活,但如今我已體會過了。我想要的東西,從不在旁人身上。”
李巍悵然若失,卻又無力回應。
他自與白聽容初見以來,滿心想着下次再見,該如何傳達自己的情感。可他真的知道自己喜歡她哪一點嗎?他失神想了很久,卻只記得起在莊上那種悸動的感覺,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軍中愈發嘈雜,大部隊已做好了出發的準備。
不遠處霧行牽來馬匹,和芝蘭站在一塊兒等她。
白聽容轉身,只給李巍留下一道背影,她說:“你的人生在別處,莫要為過客傷神。”
大隊人馬從靈丘關啓程,迎着旭日一路東奔。
沿途城郭不攻自破,崇帝連年來的征伐,早就把大昭國的底子掏空,一部分能用之兵派往各王封地,留在城中的全是懶将。
肅王得了肖老五的供述,如約借了白聽容一隊人馬。
鐵蹄入京那日,恰逢傍晚。
肅王不傷百姓率兵直奔宮門,而白聽容則帶人趕往诏獄。
“若遇诏獄中人,勸降在先。”白聽容對身後的一隊人下令。
她與這裏的同僚共事多年,關系雖不像和張嶺那樣親近,但也不忍心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當權者的輸贏,沒必要向下連坐。
訓練有素的隊伍齊喊:“是!”
錦衣衛大多被臨時調去宮中護衛,留守诏獄的人并不多,敵寡我衆的情形下,诏獄沉重陰森的大門很快被攻開。
白聽容回到熟悉的地方,徑直闖進庫房,取了地牢的鑰匙。
當她時隔多日再次進入地牢,那股腥臭潮濕的氣息仍向她襲來,橫亘的三道鐵門像巨口,好似随時準備将來人拆吃入腹。随着深入,地面上打鬥的聲音被隔絕。
通過前兩道門時,前路幽暗,尚不明朗。
直到站在最後一道門前,她看見了地牢深處正襟危坐的人影,一如那日師父在暗營水牢前等她的樣子。
蘇佑慈正閉目養神,聽見動靜開眼,片刻開口:“沒想到真的是你。”
他雙手搭着佩刀刀柄支撐在正中,張腿跨坐在一條長板凳上。見等的人來了,他起身取火折子,親手點亮了壁上的油燈。
白聽容終于看清了蘇佑慈,猙獰的疤痕依舊盤踞在他面中,而他身後的地面上,躺着個渾身血污的人。
是趙修禮……
白聽容表現出瞬間的慌張,趙修禮現在的慘狀,簡直和她在夢中城牆上見到的一模一樣。
蘇佑慈察覺到她微妙的變化,失态道:“為什麽?就為了他?”他擡腿踹了踹地上人的側腰,毫無反應。
白聽容不做另想,沉了臉,大喝道:“別動他。”
“若我非要動呢?”蘇佑慈一身反骨,他用腳尖碾踩趙修禮的手掌,所用力道之大,竟然讓昏厥之人疼醒,蜷縮着發出輕咛。
下一刻,白聽容刀已出鞘,流淌着寒芒的刀尖直指蘇佑慈。
時至今日,即便很多事不問趙修禮,她都沒法再騙自己。夢中再現的種種,或許影響了她的情緒,卻無法左右她的抉擇。
她想救趙修禮出去,可能并不是尋一個答案,而是心之所向。
這個男人費盡心機出現在她身邊,卻從不向她索取,做的每一件事到頭來,對他自己百害無益。她承了趙修禮太多情,多到如她這般自私的人,都不忍漠視。
蘇佑慈斂息長嘆,決絕地盯着她:“既拔刀相向,那便是陌路。”
嘩啦——
瞬息之間,蘇佑慈出招極快,他一個轉腕,手中刀刃直取白聽容要害,順着她的頸脖劃了過去。
白聽容揚起刀背作擋,聽聞一聲脆響,兩刀相接。
蘇佑慈順勢瘋狂向下砍砸,邊砍邊問:“為什麽連你都要叛!”
他手上有多少條人命,其實連他自己都數不清。他本以為白聽容和他一樣,是個在煉獄中永遠都爬不出去的人。
結果她卻悄無聲息地越走越遠,乃至曾經他獲得的些許撫慰,都成了自以為是。
白聽容擋得虎口盡裂,卻仍死死抓住刀柄,當蘇佑慈的動作開始遲緩,她見縫插針往對方的身側砍去。
蘇佑慈棄攻為守,卸去了這一擊。
兩人的距離拉得極近,白聽容喘着粗氣道:“我自始至終,只為自己活。”
她叛了诏獄,叛了崇帝,卻從未背叛過自己的心。
那些徘徊在她命中的不得已,她能忍耐,但不會盲從下去。
這句話,令蘇佑慈一時失神,眼見着寒刃襲到了面前,此刻他若舉刀後撤,也能躲過這一招。可他想起老啞在暗營裏對他說的話,微擡的刀不自覺又放了下去。
血染窮奇,紅刃翻花。
白聽容不認為她這一刀能命中,所以當刀刃入肉的觸覺傳來,她萬分意外。
她看向蘇佑慈,可蘇佑慈低垂眼眸,按着胸前的刀刃,倚向一旁的牆壁,身體逐漸滑落到了地上。
他身前的衣襟除了血跡,還有星點透明的濕痕。
但除了他,沒有誰看見。
白聽容顧不上太多,刀也不要了,胡亂蹭了蹭虎口滲出的血液,跑到趙修禮跟前蹲下。
其實趙修禮醒着,但渾身劇痛動彈不得,發覺有人來到身邊,才勉強眯着眼睛側目看過去。
他看見來人是白聽容,竟然笑了,随後用他快要撕裂的嗓音說:“真好。”
白聽容氣極了對他說:“若下回你還打算犧牲自己,等你死後,我必掘墓鞭屍……”
趙修禮非但不怕,虛弱回道:“只要你活着,怎樣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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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诏獄出來之後發生的事,趙修禮全然不知。
他身上縱橫交錯着百餘道傷痕,有兩處還傷了骨頭,沒有血竭而亡已是萬幸。當他被肅王的人手擡出诏獄,見到入牢後的第一縷陽光時,他徹底昏死過去。
肅王有了城防圖,在宮門前只是鏖戰了數日,很快便入主皇宮。他控制崇帝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藏匿的劉喜給揪了出來,枭首示衆。
後以崇帝受驚病倒為由,接管了京城,暫為攝政王。
趙修禮自是被衆人帶回了寧國公府,府中先前遭到錦衣衛的搜查抄家,只剩了個空殼,能搬走的都搬走了,不能搬的也砸了個七零八落。
一群人好一頓收拾,才勉強像點住人的樣子。
見趙修禮不醒,肅王派了宮中的太醫來為趙修禮療傷,外敷內養的藥雙管齊下,總算把他的臉色治得紅潤了些。
兩日過去,白聽容攔下太醫問道:“他為什麽還不醒?”
太醫捋了捋長胡子,回答道:“姑娘不必擔憂,氣血兩虧之人是要多修養,最遲明日傍晚小公爺差不多就會醒了。”
她放下心來,送走了太醫。
白聽容看向榻上雙目緊閉的男人,雖然仍舊虛弱,但呼吸還算平穩。視線游離時,她似乎在床榻下方看見了個小物件。
她好奇地往底下一撈,把東西拿到了手裏。
這是一方印章,半腰處刻繪的山景與閑雲相映成趣,她還未翻過來看章面的名字,注意力便已被邊款的“願卿安康”四字吸去。
她忽然有一種預感,頓時心如鼓跳。
當她将名章翻到底面,上頭用細朱文刻着四個字——白聽容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