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七夜
第七夜
趙修禮是被窸窸窣窣的談話聲吵醒的。
他恍惚間撐了半個身子起來,皺眉掃視噪音的源頭,看見室內空無一人,門外卻人影綽綽。
“懷瑾還未醒嗎?”
“是,主子他還睡着,今莊主若有話,路生可以代為傳達。”
“這事兒可沒法代傳!”
這二人的聲音趙修禮太熟悉了,外頭一定是齊穆今和路生在說話。他想喊他們進來,可嗓子一開口就扯着疼,他尋了一圈,只好伸手推倒榻邊的博古架。
瓷瓶觸地即碎,發出刺耳的聲響。
路生先察覺了屋子裏的動靜,怕主子有什麽意外,連忙把門打開。兩人見趙修禮好端端半倚在榻上,紛紛松了一口氣。
齊穆今上來便道:“算你小子命大,總算醒過來了!”他手上拿着一個卷軸,喜形于色繼續發問,“你可知此為何物啊?”
趙修禮喝下路生端來的水,潤完喉嗓子終于舒坦了些。
他接過卷軸一看,裏面是寫好的封官制詞,下方蓋了攝政王的印,可官職處卻是空缺的。
“……什麽意思?”大病初愈,他腦子暫時有些轉不過彎來。
齊穆今道:“肅王這是在賞你,讓你想做什麽官,自己往裏寫啊!”
旁人得了這份恩賞,恐怕要激動得語無倫次,如白日升仙了一般飄然。
但趙修禮心中卻似平湖,波瀾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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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活一世,若求封官晉爵,大可以選一條風險更小的路。他走到今天這步,只為讓白聽容安然無恙地活下去,過她想要的人生。
齊穆今本在為趙修禮得賞高興,看他神色平淡,調侃道:“懷瑾,這你要是還不滿意,那我可真沒轍了。”
趙修禮不知如何回他,只道:“并非不滿意,只是……非我所願。”
“懷瑾想要什麽?”齊穆今追問。
趙修禮面露難色,開口道:“齊兄可否再幫我一個忙?”
齊穆今下意識拒絕道:“休想!上回你讓我幫忙,轉眼把自己給搭進了诏獄,這回我斷然不會答應。”
他到現在還心有餘悸,一個趙懷瑾,一個白聽容,全都不是省油的燈。
“這次的事,于你而言真的很容易做到——幫我把這制令還給肅王吧。”
“你管這叫容易?”
齊穆今險些要被氣暈過去,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處,面前這人卻避之不及,這叫什麽道理。
趙修禮猛咳了兩聲,虛弱道:“反正肅王是你叔父,不會拿你如何的。”
“可真有你的……”齊穆今怒其不争,在屋內來回轉了好多圈,欲罵又難罵出口,終是搖着頭推門而去了。
路生在一旁不敢吭聲,這才上前去扶主子起身。
“主子,今莊主也是為了您好,萬一鬧僵了……”他其實是怕肅王對主子有了成見,日後惹出事端。
趙修禮搖搖頭道:“唉,我并非崔珏那樣的直臣,如若此刻重回朝堂,必定徒招非議,反是陷肅王與齊兄于不義不仁了。”
而且他松散慣了,真要回去議政,準得折騰得他一頭包。
“對了,聽容呢?”他提起此事,精神才好起來。
“好像是拿了堆行李走了。”路生話說一半,正在回憶白聽容的去處。
可趙修禮卻驚得猛站起來,把未完全愈合的貫穿傷扯得劇痛,他抓住路生胳膊道:“她去哪兒了?”
路生忙攙住他回:“主子冷靜!夫人只是說放些物件回老宅!”
原來她是去自己租下的那間民居,不是離他而去。
聞言,趙修禮放松下來,痛中仍要求道:“找人套架車,我也去老宅看看。”
剛下地的時候,趙修禮的腳步還有些虛浮。
他出了寧國公府,見夕陽落在飛檐之下,将天地都暈染成金燦燦的一片,他卻覺得可惜,要是白聽容此刻和他一同賞景,該有多好。但他又想到,至少這一生他們能沐浴在同樣的夕陽下,這已是人生大幸。
車毂飛轉,落日漸裁。
沒用多少時辰,趙修禮便已走進民居前的小巷,他傷雖未愈走得很慢,可卻心滿意足。白聽容在與他相識之前,無數次下值回家,走的都是這條路,而他終于能不做掩飾,光明正大地走她走過的路。
他如大雨傾盆那夜一樣,叩響門環。
白聽容不覺得這時候會有人到這裏來,第一聲她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直到門環接連響動,她終于前去開門。
老舊木門吱呀一聲,門開了。
趙修禮扶着門框,忍痛仍笑道:“偶然路過,想向姑娘讨杯茶水吃。”
白聽容只是看着他,眼中的神采與從前相比,出現了一些微妙的差別,她并不回話,側身給趙修禮讓了一條道。
她正好在院中的槐樹下,放了個躺椅,配有一面矮幾,上頭放了一套質樸的茶具。
“坐吧,我去泡壺熱的來。”
“沒關系,走得冒汗,喝不下熱的。”趙修禮不想白聽容費勁,取了未用的茶盞給自己倒了水,喝之前不經意道,“路生說你收拾行李,我還以為你要走。”
白聽容立于樹下,微風拂起額前發絲,她沉思片刻,回:“是想走,但我不會不辭而別。”
趙修禮一時無措,很想開口問她打算哪兒,能不能帶上他。可他偏知白聽容不愛別人管她的事,所以話到嘴邊又咽下。
他勸自己,這一生她既平安無虞,別的他便不再奢求。
偷來的新生,怎好得寸進尺?
白聽容卻語出驚人:“我還以為你會問我去哪兒,從前的懷瑾一定會這麽問。”
“……你想起來了?”趙修禮小心試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記起一些,只是一些。”
白聽容撒了個小謊。
其實她想起了過去的很多事,包括那種流淌在她與趙修禮之間,如山泉般細膩的情感。她答得克制,其實是怕自己受情緒操控,為了對方繼續留在這名為京城的牢籠。
她心有不忍,找補道:“曾經的我似乎很愛你。”
趙修禮由激動轉為失落,可下一瞬,他卻再度展顏道:“太好了,還好你沒有全想起來。如果現在的你,因記憶而對我生情,那你愛的是已經死去的趙修禮。我不是從前的我,你也并非從前的你。”
原本還在苦惱的白聽容,被他這一席話說得心中忽然敞亮。
是啊,這一世是新生。
為何還要揪着逝去的記憶與情感不放呢?
須臾,她冒出一句:“但過去會問的事,你還是可以問。”
“你是說……”
趙修禮沒反應過來,先愣了一會兒,随即欣喜道,“離開京城,你想去哪兒?”
白聽容攤開掌心,拿着那枚紅石名章說:“這小玩意兒我喜歡得緊,就先去産這紅石的紅玉灣看看。”
趙修禮以為名章在抄家的過程中遺失了,卻不想終究還是到了他要送的人的手裏。
他依舊找了個不着調的借口,回道:“恰好我也想去那兒看看,不知是否有幸與姑娘同往?”
“路途艱苦,不比在府裏有下人伺候。”
“苦也甘願。”
“跟着我,可能這一生都與榮華富貴無緣了。”
趙修禮淡然道:“粗茶淡飯,有瓦遮頭,此生足矣。”
兩人你來我往地說着,不覺夜已披星。
白聽容今夜才覺得自由的風眷顧了她,她攙着趙修禮出了院子,親手拉上沉重的門環。這個地方曾在孤寂時給予她些許溫暖,而現在,她已不再需要了。
路上,趙修禮急不可耐道:“什麽時候出發?”
白聽容笑道:“等你傷好。”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