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血梅
血梅
深秋的夜風,裹挾着未至之冬的凄寒。
白聽容本想走之前去平浪莊的那條路,但她剛騎馬到岔路口,就發現泥地上有駁雜的馬蹄印記,痕跡很新,像是有大隊人馬剛剛在這條路上來回。
再三思索,她還是決定繞路走。
她把趙修禮交給她的竹筒信,綁縛在左手小臂上,即便路途崎岖颠簸,也不會把信件給掉了。
白聽容其實很享受在馬背上肆意馳騁的感覺,這一路她極為專注。偶爾她也會想起趙修禮臨行前的話,心中冒出一些想要把信拆開看看的念頭,可下一瞬,她便把這種想法抛諸腦後。
因選擇了稍遠些的路,白聽容抵達平浪莊比預估的時辰晚了點,朝陽刺透薄霧,正從她身後冉冉升起。
莊子裏都是些熟面孔,見到白聽容來,很快便有人去禀告了莊主。
莊主随侍姍姍來遲,身後還跟了個莊稼漢子,他說:“這是莊子裏的馬夫,白姑娘只需把馬匹交給他。小的名喚向益,這就帶您去見莊主。”
平浪莊景致如舊,水田嵌在山林中,佃戶們的平房前栖息着捕食的白鷺。
白聽容正好路過上回請她吃過家常飯的二娘家,卻見屋前荒蕪,像是這段時間都無人打理。
“敢問一句,那頭二娘的屋子怎麽看着像空了?”她有些擔心,怕二娘一家出了什麽事情。
向益朝她指的方向一瞧,心上了然,答道:“那是二娘好福氣,她兒子前段時間,大概在您走後不久,說想改籍從軍和主子談了條件,之後奉命離莊了……因他是主動請纓,莊主一開始只是抱着試試看的心态,沒懷多大希望,卻不料半月之後,他真把事情做成了。”
白聽容邊走邊聽,把事情捋清楚後問道:“所以那孩子是從軍之後,把他娘也接走了?”
向益回:“是,算是個有良心的。莊主把奴籍還給了他們,順帶賞了他百兩銀子,那小子就在老家買了個舊宅,讓二娘可以頤養天年。”
白聽容腦海裏浮現的那個少年的樣子,皮膚黝黑,眼神卻清澈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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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記得那日趙修禮也趕來了,明明一路跟在她身後,卻說是什麽碰巧遇見,着實刻意生硬。
她這樣想着,嘴角竟不自覺地勾起。
向益停在一處宅邸前,此地竹林環繞,後有山溪映帶左右,饒是神仙來了也要贊一聲惬意。
“到了,莊主就在正廳裏等您。”
向益側身相引,卻見她莫名在笑,不禁道,“……姑娘可是看見了什麽可笑的事?”
白聽容回神,收斂了表情道:“記起些趣事罷了,我這就進去。”
宅子裏修得像隐居之所,木香清幽,齊穆今正跪坐在矮茶桌前品茗。
雖然上回來過平浪莊,但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齊穆今真容。趙修禮和她簽下書肆契約後,同她提過榮王一家的慘狀,所以她對齊穆今此人并非一無所知。
“白姑娘,久仰大名,請入座。”
齊穆今舉手投足十分潇灑從容,親自為她斟上一盞好茶。
白聽容才坐下,便直入正題道:“今莊主,趙修禮托我給帶了一封密信。”她往袖中一扯,藏信的細竹筒就到了她的手中。
齊穆今難得露出疑惑的神色:“信?什麽信?”
面對這樣的疑問,白聽容也答不出來,一路上她都沒有動過這封信,出發前趙修禮也不曾透露送信的目的。
她來這一趟,純是想要報趙修禮的尋刀之恩,其餘的一概不知。
“我沒問,他也不曾提及。”白聽容把東西遞了過去。
齊穆今接的時候很緊張,畢竟近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可等他打開竹筒,看了信中的內容,臉色一下就變回了雲淡風輕的模樣。
白聽容把他的變化看在眼裏,好奇卻又不好過問。
只見齊穆今朝她笑了笑,笑裏竟然帶着一絲歉疚,随後他朝身旁招了招手,靜靜守在窗邊的府衛應召上前來。
下一瞬,齊穆今嘴裏蹦出了三個字:“打暈她。”
白聽容簡直難以置信,她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後頸便一陣鈍痛,意識随着視野消散,她支撐不住身體,癱倒在地。
為她帶路的向益也吓了一跳,他跟在莊主身邊多年,從沒見過莊主對放進莊裏的客人動手。
“莊主,這是……?”
“看看。”齊穆今擡手把所謂的密信,舉到了随侍向益眼前。
那是一張潦草的紙條,上頭是趙修禮的筆跡,赫然寫着九個大字:請齊兄留住送信之人。
向益看着倒在地上的白聽容,同情道:“小公爺要是知道您用了這種法子留人,且有得鬧。”
齊穆今回:“誰管他鬧不鬧,他有沒有命回來還不知道呢。而且他這心上人,可不是尋常女子,趁其不備先下手為強才是最好的選擇。”
“那過會兒她醒了怎麽辦?”
“你去找莊上的大夫配副藥來,就那種不傷身,但可以讓人昏睡的藥。”齊穆今稍加思索,便有了主意。
向益得了令,回:“小的立即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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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白聽容睡得很沉。
在夢裏,她整個人輕得像柳絮,風往哪兒刮,她就随之去往哪一處。
這是大昭國的嚴冬,鵝毛大雪一連下了九日,巷尾鮮有人至的地方,積雪堆了有半人高。此刻應是家家閉戶的時候,城門下卻人頭攢動。
“誰啊那是?”
“聽說是個貪官,聖上親自下令抄了家……”
“搜出來多少金銀財寶?”
“我侄兒當時趕車路過,正巧撞見了,說是沒見着搬出來什麽稀奇玩意兒,就是有許多翻舊了的書……”
一道尖細的嗓音忽然響起,人群的沸議暫歇。
崇帝身邊的掌印太監劉喜站在城樓邊,高高在上道:“趙賊自襲爵以來,嚣張跋扈,背信忘主,聖上命本監将其懸樓示衆,以昭朝政之清明。”
城樓上的士兵正壓着一個人,他脖子上套着條四指粗的鐵鏈。
白聽容的視線浮在半空,她從未有過這樣奇異的感覺,心中想着往城樓那兒靠近些,整個人就真的往前去了。
受鎖鏈禁锢的男子,額發散亂,素衣卸冠,始終低垂着腦袋。直到押送他的衛兵,将他整個人往前一聳——白聽容終于看清了。
此刻的趙修禮面目全非,褪去華美衣飾的他,眉宇間盡是散不盡的衰敗愁容。囚犯的衣裳極薄,根本無法抵擋凜風的侵襲,他嘴唇已凍得發紫,那雙舞文弄墨的手,布滿了潰爛的凍瘡。
白聽容簡直不敢相信,位高權重的小寧國公竟會落到如此田地。
她心中有一股難以自抑的沖動,想要沖上前去解開束縛他的枷鎖,可前方好似有隐形的關隘,她的視線無法再進一步。
劉喜輕蔑地彎了嘴角,開口問道:“趙修禮,行刑前你可還有什麽想說的?”
像是被凍僵了,呈跪姿的趙修禮呆了好久,才緩慢地揚起頭,卻沒有看向劉喜。
他的目光掃向虛空,正巧朝着白聽容的方向。
“我有錯。”
劉喜以為他大限将至想要求饒,得意道:“晚了,無論你如何認錯,聖上都聽不到了,就算聖上在這兒,該死的人依然是要去死的。”
趙修禮對他的話置若罔聞,自顧自地說:“當初我不該聽齊澈的話同她成親,如若我和她從未相識,來年春夏,她還能見到小院兒裏的槐樹開花。”
“聽容,我真的錯了……”
碎紙般的大雪從天際飛旋而下,穿過白聽容不存在的身體,落在趙修禮頹然的臉上。他已有兩日滴水未進了,于是他用舌尖,輕掃嘴角北風送來的星點涼意。
劉喜聽見他提起崇帝的名諱,勃然大怒,擡腿踹了他一腳,力道大得連兩邊的士兵都脫了手,只聞鐵鏈在高牆的地上碰撞摩擦,發出刺耳的噪音。
“呸……”劉喜往他身上啐了一口,還想接着罵,“你現在連皇城根兒上的野狗都不如,也配提聖上的名諱?”
劉喜在大內專權多年,眼看着崇帝事事都要問他一遍才能決斷,卻沒想到跳出個小寧國公來,險些要分了他的寵。
得虧趙修禮的夫人愛寫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子,否則他還不知如何下手呢。
趙修禮蜷縮在地上一動不動,當衆人以為他還未行刑就要一命嗚呼的時候,他猛地把自己撐了起來,眼裏已無生趣,直直地向城牆低矮處沖去。
士兵想去抓他脖子上垂下的鐵鏈,卻撲了個空。
他站上了城牆,背對下方驚呼的百姓。
“你回不來,那懷瑾,便去找你。”
趙修禮呢喃般的尾音,消失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他墜落只發出了一聲悶響,鮮血飛濺到雪裏,綻出滿目肆意生長的紅梅。
曾經風流灑脫的面孔,就這樣在白聽容眼前變得灰白。
他一貫盛滿笑意的眼眸,再也不會亮起了。
白聽容感到自己的意識正在四分五裂,她想要吶喊,卻發不出任何音節。
陌生又熟悉的場景在她的腦海中輪轉,龍鳳花燭前的新郎官是趙修禮,為她挑燈研墨的人也是趙修禮,他們一同為崇帝做事,甚至前後赴死。
她本以為眼前發生的一切是一種預言,可記憶卻在告訴她,這些都是往事。
她還想繼續深究,卻聽見有人在喚她。
“夫人……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