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賭約
賭約
“你心裏是怎麽想的,只有你自己知道。”老啞抿了一口水,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手指戲弄着跳動的燭火,“向外宣洩總是有限度的,一旦習慣了,膩了,看似疏通的心結便又堵死了。前些時候的你,像極了剛從軍中出來的樣子。”
蘇佑慈在诏獄虐殺佞臣奸商,替崇帝滅榮王滿門,其實都存了私心。他想消磨恨意,報複便是手段之一。
當事情一件件在他手上終結,他空洞的身心并未因此滿足。
老啞作為他的師父,知道過去的一切,卻僅是個旁觀者,不能切身體會他所承受的痛苦之分毫。
直到白聽容出現在他面前,那雙動人的眼睛,和他的心一樣空。
他好像沒那麽孤獨了。
蘇佑慈思緒混雜,往事不受控制地在他腦海中重演。師父說的都是實話,可他依然不想承認。
“所以說,我一點都沒變。”他不斷地重複這句話,好像出來它就會是事實。
老啞不與他争辯,而是說:“诏獄裏那麽多人全是你的手下,要是旁人犯錯,你是會直接處決了他,還是送他來暗營受罰呢?”
暗營可怖,卻還有生機。但若是黑面鬼親自動手,那便只有死路一條。
蘇佑慈都不必思考,他知道自己一定會選擇前者,诏獄裏的許多人都是從暗營裏出來的,這裏的每一道機關,他們早已習慣,回來受罰頂多傷了皮肉,養一養就好了。
他回答不了師父的問題,同時更面對不了自己。
蘇佑慈生了退意,剛起身要走,老啞又問了他一個問題。
“同為師打個賭,如何?”
“賭什麽?”蘇佑慈止住了腳步,回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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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啞說:“猜她多久能出來,時辰接近的算勝。我要是輸了,便讓宋教頭把诏獄裏的刑具都換成新的。
”
蘇佑慈知他還有後話,順着問道:“我輸了呢?”
老啞猶豫了一會兒,仿佛在思索對方會不會答應這個條件,片刻,他道:“如果你輸了,答應師父一件事,今後不論時局如何變動,要是白聽容落在你手上,放過她一次,只一次就好。”
“……我不懂。”蘇佑慈看向老啞的眼神,已不似先前友善,“你是在為她可能犯下的錯求情?”
他審犯人的時候,聽過無數這一類的話,聽都聽厭了,但從未想過會在師父的口中聽到。
老啞搖頭,他的眼神帶着憐憫,也帶有惋惜:“不,我是為了你才這樣說。你親手殺死她,等同于親手扼殺了你自己。”
老啞年輕時,也曾在錦衣衛中擔任機密要職。
為天家賣命做事,令他明白權力始終不屬于任何人,前一天還趾高氣揚的,轉眼就有可能落得個屍骨無存。物是人非事事休,殺人者也終将為人所殺,他幾乎可以料到,蘇佑慈此生大抵不能善終。
但他希望蘇佑慈能在他自己的結局來臨前,不再囿于過往的苦難。
蘇佑慈一言不發,只是呆立着,直至燈油又燒去了一半。
“一個時辰,我猜她一個時辰才能出來。”蘇佑慈終于開口。
老啞松了一口氣,重新續上碗中的水:“那我賭她半個時辰便能找到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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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營,三丈水牢之中。
白聽容先前嗅到的腥臭氣息,便是從她走進的門裏洩露出來的。
在直道的盡頭,她看見了一汪人工開鑿的深潭,四周皆是堅實的岩壁,陡峭崎岖,有些石頭尖銳得甚至能夠劃破人的皮膚。此地封閉,潭水必然不是活水,經年沉積,望去已是渾濁的青綠色,她甚至能看見水面上有飛蟲跳動。
她所尋的鑰匙,只能藏在這幽深的潭水之中。
進來之前她靠氣味,便已經猜了個大概,這是暗營中的三丈水牢,因最深處有三丈而得名。
多年前她進過三丈水牢,同她一起的還有另外九個孩子。其中有人不會水,在岸上緊張的樣子被別人窺破,下一刻,這個孩子直接被推入水中,掙紮了幾下就沒了動靜。
那一幕,至今還深植在白聽容腦海中。
見了推人的黑手,所以當時她一直在水潭的邊緣沉浮着,并不靠近其他人聚集的地方,漸漸她發覺越到後頭,浮上來換氣的人就越少。其中也許有體力不支溺斃的,但更有可能的是彼此拖拽,互相陷害。
最後,包括白聽容在內,還剩下三人。
她是唯一的女童,身材瘦小,力量也不及同年齡的男童,所以另外兩人都沒有把她放在眼裏。年紀略長的男童率先找到了鑰匙,他的手剛攀到岸上的時候,後腦便被人用碎石砸了,連喝了數口污水。
另外兩人就這樣在水中纏鬥了起來,當年長男童鑰匙被奪,他的體力也已經耗盡,身體逐漸下沉。而剩下的一人費勁地踩着水,拿着鑰匙的手高高舉過水面,掙紮着往岸邊去。
其實在水牢之前,白聽容也不過是僥幸過了她的第一道鐵門而已,心中尚有頗多不忍。
但她真的不想死。
在那拿了鑰匙的男童上岸前,她心一橫,潛到深水中,将男童一路向下拽,直到他的四肢癱軟,再也沒了聲息。
自此以後,她封閉了自己那顆不忍之心,雖仍是無法先對其他人下手,但也不會坐以待斃。身處暗營,只有你死我活。
三丈水牢對幼童而言,是千難萬險之地。
可白聽容已經長大成人,今非昔比,師父将她分入此地受罰,顯然是對她手下留情了。深潭找鑰匙雖似大海撈針,但沒有旁人的幹擾陷害,也并非難事。
随着水花飛濺,白聽容脫下外衣,深吸一口氣躍入深潭。
滿是浮絮的青色潭水讓人視線模糊,她緊靠着岩壁,憑借着雙手摸索。鑰匙本身很有分量,不會懸在水中,但落在何處尚未可知。
一有窒息感,她就必須上浮。
銳利的亂石在她手上劃出一道道口子,污水滲入微微刺痛,好在時間一長就麻木了。這種小傷,對她來說根本無需在意。
終于,她在一處凹陷的石槽內,摸到了鑰匙形狀的物件。
白聽容在水裏難以視物,只能用手去辨別,确認是鑰匙之後她想趕緊出水,先前在平浪莊舟上看見的場景,忽然又在她腦海中閃現,叫她頭疼欲裂。
那裏也是水牢,只不過比三丈水牢淺了不少。
還有那個看不清面貌的诏獄中人,似乎不斷在朝幻覺中的她說着什麽,但記憶破碎,她什麽都聽不見。
白聽容心中警鈴大作,憑着一股倔勁,好不容易從潭水裏冒頭。
她大口喘氣,看了看手中之物,還好,是開門的鑰匙。
上岸之後,她才發覺自己幾近脫力,在地上癱坐了好一陣子,才能撐着站起來。
當白聽容推開鐵門,上鎖的栅欄外卻已站定了兩個人。正逢她垂首甩頭,餘光看見了蘇佑慈衣角上的窮奇圖,交纏的記憶頓時複蘇。
她驚恐擡頭,蘇佑慈面有傷痕的臉,竟與幻覺中的窮奇服男人逐漸重合。
是他。
将自己打入水牢審訊的人是蘇佑慈。
他高高在上,眼神中除了憤恨,還有一絲難言的情愫。
先前聽不清的話也在腦海中響起,他說的是——連你,都要抛下我。
此時,眼前的蘇佑慈對老啞開口:“半個時辰,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