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蘇家
蘇家
白聽容心下一驚,自是記起了那日兩人在狀元府中的不快,不好再不回話:“屬下記不得何時對指揮使說了謊。”
必要時,她胡扯的功夫也是一流。
與城府深沉之人對談,言行需得理直氣壯,但凡露了一點兒怯,都會被對方抓住不放。
蘇佑慈不怒反笑,道:“不要以為掉幾滴不值錢的眼淚,就能蒙混過關。”
“驚聞噩耗,性至而發,指揮使莫要以為所有人都和你一樣,是個沒有心的。”白聽容言語銳利,語氣卻出奇的平淡,好似只是陳述事實,并不帶私人情感。
盲車中本就黑洞洞的,一時間無人應答,更把氛圍襯得詭異。
蘇佑慈始終面朝着白聽容所在的位置,平和的呼吸聲圍繞在他周身,聽不出絲毫緊張慌亂的節奏。
“能入诏獄謀個一官半職的,皆是窮兇極惡之輩,縱然看上去還有個人形,身體裏的血也是冷的。”蘇佑慈将她的話駁了回去,随後竟直呼其名,“白聽容,冷血是溫不了的,就算強行捂熱了,也難以為繼。”
兩人搖晃的身形漸趨穩定,盲車緩緩停下了。
他這番話,如數九寒冬枯枝上的積雪,撲簌簌掉在人身上,雖不致命,但襲得樹下之人渾身冷顫。
白聽容啞然,在狀元府和寧國公府往來的這段日子,她以為自己找到了一些不曾體會過的感覺。無論是外出赴宴游玩,還是在府裏生活的點滴,她都不再是獨自一人了。
芝蘭和霧行時常同她閑談,說京中開了哪家賣新鮮玩意兒的鋪子,橋頭的小花狗又有誰在喂食,甚至清晨樹梢站了三兩只雀兒都會提上一嘴。
起初她有些不解,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為何要在她耳邊絮叨?
日久天長,她那顆只能裝下方寸之地的心,漸漸向未知的方向延伸,能容納的東西越來越多,直至灰暗的記憶都被染上淡彩。
她覺得躁動的自己,即将可以跳出圈定的牢籠,此刻卻又被蘇佑慈的話按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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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車的車門終于打開,車外依舊很暗,卻非在車裏那般黑得如墜深淵。
“下車。”
蘇佑慈先探了出去,他站在深入暗營的隧道中,側過臉道,“別掙紮了,你我終究才是同一類人。”
暗營中的路線十分曲折,四壁僅點油燈照明。
此處除了過道,便是一道道緊閉的鐵栅欄,其後還有鐵門,在此地受訓的孩童每十人一組,安排進不同的門後。其中有的房間裏是蟲蛇鼠蟻,還有的是生啖人肉的兇徒,總之無所不用其極。誰先找到藏匿于房中的鑰匙,便可逃出生天,而這鑰匙,僅有一把。
白聽容十六歲才從暗營裏出來,攏共花了八年。
取得一把鑰匙不是終結,接下來還有各種單人的訓練,每項皆有考績,落敗者仍是歸于塵泥的棄子。
周遭熟悉的一切,無一不再提醒着她:你屬于這裏,不應活在人間。
白聽容在暗營中越走越深,鼻尖的濕腐氣息也愈發的濃重,前方有一人影逐漸清晰,等她再靠近些,即刻便認出了不遠處前候着的人。
“師父……”
那人是在暗營中負責訓練她的師父,一路看着她入營到出營,外號老啞。
老啞頭發都已花白,總是眯着的眼下多了三條皺紋,他穿着件麻灰色的舊衣裳,比白聽容出營前見到的樣子,又老了些。
老啞見她,不作任何表情,閉上眼微微搖頭道:“你我之間的師徒重逢,可并非什麽好事。”
白聽容撇開視線,像是默認了老啞的話。
老啞袖中藏着一枚漆黑的鑰匙,他取出來攥在手裏,把栅欄門上的挂鎖卸下,露出裏面的鐵門。
鐵門無鎖,倘若裏頭的人沒找到鑰匙,卻擅自推開鐵門,暗營可自行處決。而這些外觀別無二致的門內分別都藏着什麽機關,只有如老啞這樣的暗營教頭才分得清楚。
此時,這扇門裏空蕩無人,他稍微使了點兒勁,便把門推開了。
老啞道:“還是老規矩,找到鑰匙自己出來,我手上的鑰匙,是用來落鎖和開門收屍的。”
老啞一生教導過不下千名孩童,在他們活着出營前,他從來不會傾注任何情感。
白聽容像孩提時那般答道:“明白。”
當她整個人都進入門後,老啞毫不留情地将兩道門都關上,重新給栅欄上了鎖。
蘇佑慈面不改色地在一旁等候,期間一言不發,與在盲車上的表現大相徑庭。
老啞收了鑰匙,招呼道:“不願走?難不成你也有罰要領?”
“師父,你還是對她手下留情了。”
蘇佑慈比白聽容早出暗營五年,其實也是老啞帶出來的人,但诏獄裏知道這件事的人屈指可數,因他的同期,都死得差不多了。
他與白聽容,若真要攀什麽關系,也算同門師兄妹。但這裏是暗營,沒人稀罕這一套。
老啞不置可否:“這趟你本可以不用親自送人來,為何來了?”
蘇佑慈道:“她這個人……古怪得很,我想探探她的深淺。”
聽了這話,老啞竟是笑了兩聲,沙啞的嗓音稱不上好聽,他稀奇道:“她本就是你挑走的人,這麽多年過去了,堂堂诏獄指揮使竟然還未摸清她的秉性?”
蘇佑慈執掌诏獄多年,奸猾狡詐、阿谀奉承之輩,乃至認死理的愚臣,什麽妖魔鬼怪他都見了一遍,可卻從來沒有遇到過白聽容這樣的人。
她自幼孤苦,在暗營中摸爬滾打八年之久,才獲得了生的機會,爾後任職诏獄,百種刑罰她皆擅用。照理說這樣的人,眉眼間早該污濁不堪,不可能端着一張清貴自持的臉。
當初在暗營,蘇佑慈一眼相中白聽容,便是因為她和旁人不同,盯着他的眼神空洞得宛若深淵寒潭,令他感到分外……親切。
但不知從何時起,白聽容好像變了。
那一汪無波寒潭,竟泛起了粼粼水光,她眼中有了駁雜的情緒。如果最初的白聽容心中有一面圍城,所有人都見不到城內真貌,那麽如今,這面圍牆上開了許多城門,卻沒有一道向蘇佑慈敞開。
那種感覺大抵像是,院外時常澆水的淩霄花開了,卻不是他希望的顏色。
“你說的這些我根本不在乎。”
蘇佑慈抹了一把面中的疤痕,移開視線,“我只是懷疑,她叛了。”
老啞沒回這句話,只是招了招手,帶着蘇佑慈到了教頭平時休憩的地方。他倒上兩碗清水,多點了一盞油燈,好讓此地能亮些。
坐下之後,老啞直言道:“那你是否察覺,其實你也不是從前的蘇佑慈了。”
“我沒變。”幾乎是瞬間,蘇佑慈駁了回去。
老啞也不惱,指尖沾了點水,揉搓着衣袖上幹涸的血污,直到剩下的痕跡怎麽都除不去,他才停下動作,默默說着:“你人生中做的所有決定,都與其他人不同。當年你父親貪污,受榮王揭發而落獄問斬,害得蘇家上下都遭了殃,我記得你好像是被流放去了北邊,在礦山當苦役對吧?”
往事重提,蘇佑慈牙關一緊,剛端起的水碗又放下了。
礦山的日子很苦,一人一天的夥食就只有兩個粗馍,運上十擔礦石才有一次讨水喝的機會。那裏的荒山一重接着一重,白日就只能接受日頭的暴曬,入夜了又極寒,風刮在臉上生疼。
還不到一個月,他的親弟弟便熬不住了,随後便是向來文弱的兄長。
看管苦役的兵卒把他們的屍身一裹,便丢到另一座山頭去喂野狼了。他知道這時候應該哭,可日頭那麽烈,眼淚都給蒸幹了。他想起了抄家那天,母親抱着自己哭過,卻什麽都改變不了。
老啞陷入了回憶,繼續道:“礦山在邊境上,北邊的蠻夷想要礦産鍛造兵器,便時常派人前來掠奪,你運氣好,殺了兩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小賊戴罪立功,由此才由奴籍改了軍籍。”
那是蘇佑慈第一次看見這苦海的盡頭。
他能熬下來,全憑滿腔恨意,他恨容榮王,同時更恨自己的父親。蘇家的金銀財帛,早就夠他們吃十輩子還有剩了,可是他的父親并不知足,還想要更多,罔顧母親兄長的勸阻,才走到家破人亡的一步。
他把所有的恨意都發洩在了那兩個蠻夷身上,趁其不備先砸暈了他們,随後用地上散落的大塊礦石,把他們砸了個稀巴爛。
那一刻,他胸中湧起了無上的快意。
“我都快記不得了,提這些事做什麽?”其實蘇佑慈每一個細節都記得萬分清楚,他需要生殺予奪帶來的掌控感,只是這些年,他能從其中獲得的能量越來越少了。
老啞回:“因為你後來改換诏獄的門庭,并不是為了效忠天家,而是在戰場上屠殺那些懵懂兵,已經無法令你感到滿足了。”
老啞曾是蘇父的舊識,兩人年輕時曾共同處理一樁案子,老啞出了些纰漏,蘇父動用關系給擺平了。所以當蘇佑慈找上他,自請入暗營的時候,他出面開了先例,也算是還了蘇父當年的人情。
世上能讓诏獄指揮使和顏悅色對談的,也只剩老啞一人了。
蘇佑慈漠然:“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