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暗營
暗營
诏獄中一切照舊,犯人哭天喊地地送進來,靜悄悄地扔出去,正如張嶺的消失一般,無人在意。
同僚孫校力的精神倒是越發地好,前段時間還略有些萎靡,如今都能大聲談笑了:“我老孫輸了這麽久,昨日總算贏了這個數……”他将手往低處放了放,比了個“五”。
另一人驚訝道:“五十兩?”
“五百!”即便孫校力壓低了聲線,得意之色仍是溢于言表。
手頭上沒活兒的閑人立即交頭接耳起來,紛紛表示要讓孫校力下值之後帶他們去玩兒幾把。
白聽容在庫房換了新刀鞘,剛走出來,迎面便瞧見了這群人。
“白佥事,難得見你一個管刑訊的帶佩刀,肯定是得了新令要去辦大事。要我說咱們诏獄,還得是白佥事前途可期。”
孫效力拍起馬屁來,一向還有後話,下一刻他便又開口,“不知白佥事可有閑錢,一會兒同我們一道去玩玩骰子?”
今天是白聽容回暗營受罰的日子,沒有閑情逸致同他說笑,腦筋一轉覺得他話裏話外有些蹊跷,于是問道:“诏獄俸祿每月也就那麽點兒,你是哪兒來的本錢夠贏五百兩的?”
孫校力忽然啞了聲,賊眼溜溜,打起了哈哈:“攢的,都是我攢的……”
一聽就是敷衍的鬼話。
白聽容可不信一個賭棍,能攢下什麽錢。而孫校力明明嗜賭如命,卻不見囊中空虛,真是奇事。
孫校力還想遮掩幾句,擡眼卻愣住了,直往白聽容身後看,旁人還都沒來及反應,他便行了個大禮。
“參見指揮使!”
混雜着潮濕水聲的腳步,從地牢出口的方向傳來。漸行漸近,鎖鏈刑具碰撞,似勾魂使者從十八層地獄中爬出,來人間尋生魂果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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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佑慈掌心黏膩,殘留的血液尚未幹涸,他站定後往一旁伸手,便有會看眼色的人送上沾好水的濕布。
其餘衆人跟着見禮,白聽容目不斜視,同樣轉身想要行禮。
可蘇佑慈一個動作,卻止住了她。
“白佥事用佩刀去做過什麽啊,怎地刀鞘爛到要換新的地步?”
他微微俯身,用剛擦幹淨的手,繞到白聽容腰際綁縛的佩刀上,一把抓住取了下來。
白聽容沉着道:“因屬下分管刑訊,鮮少出外務,佩刀遺在櫃中數年不用,後新婚遷居狀元府,下人手腳粗笨,收拾舊物時把佩刀壓在重物之下,所以損毀。”
此番說詞,倒叫人挑不出錯處。
于诏獄方面而言,白聽容的婚事亦是公務,相當于佩刀是因公意外毀壞,并不算她的過錯。
其他人仍半跪着,大氣不敢出一口。
“哦?”
蘇佑慈玩味地掃視着嶄新刀鞘,“噌”地一聲,利刃出鞘,寒光潋滟如江波,“确是不常用,刃還利着。”
他憑空舞了兩下,反手卻将刀柄遞上前去,另一手擡起刀鞘。
白聽容會意,接了刀,随後收刀入鞘,物歸原主。
蘇佑慈陰仄仄地囑咐道:“好生拿着,再壞了可就沒有借口了。閑人都散了吧,若是嫌事兒少了,亂葬崗上還有好些腐肢殘軀可以拾掇。”話裏話外,總像意有所指。
雖身處陰寒诏獄,孫校力也不由得滿頭大汗,他膽子算大的,恭敬回道:“屬下這就去把日前剩下的卷宗給編纂入庫。”
其餘衆人也學他的樣子,小心翼翼地趁機退下,跑去了指揮使看不見的地方。
“還記得今日要去哪兒嗎?”蘇佑慈盯着面前這張慣會騙人的臉,想要瞧出些端倪破綻。
白聽容的眼神像覆了一層霜,剔透,卻将情緒扭曲得不見真容,她回:“萬不敢忘,屬下已收拾齊整,正等盲車接應屬下回暗營。”
暗營的方位,非營中要員不可知。
旁人若想進出暗營,必先有渠道叫來盲車。盲車顧名思義,即為四面封死的馬車,光線難入,車內伸手不見五指,所以乘車人不可能窺見路線。
盲車四壁厚重,夾層中塞入了不下百斤棉花填充,置身其中,雙耳等同失聰,縱使有身懷異能者能聽聲辨位,在此處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诏獄外适時突現三聲鈴響,聲沉如鼓,不似尋常鈴铛清脆。
白聽容一聽便知,是盲車來了。
她并不想面對蘇佑慈太久,于是告退道:“盲車已至,等到了暗營屬下自會領罰,省得指揮使費心。”
當下,蘇佑慈并未應她。
白聽容不以為意,她話既已說完滿了,便無需再思慮。她轉身向诏獄大門走去,一路行至天井,卻發覺身後始終有人跟着。
她都不必回頭看,定是蘇佑慈沒走。
“指揮使大人也是出诏獄麽?”白聽容停在日光傾瀉的空地中,試探性地發問。
蘇佑慈不答。
白聽容猜不透這人的心思,聞得鼓鈴又響了三聲,便不再搭理他,獨自拉開門環,徑直而去。
從外觀看來,盲車與尋常車辇別無二致,但若仔細打量,便能發現車簾的透氣處,亦被攏上了黑紗,內外都無法相互窺視。
駕車之人是暗營死契奴仆,天聾地啞,這輩子到死就只幹這一件事。
黑洞洞的車門大開,仿佛在守株待兔,等着來人走進它的腹中。
白聽容永遠都忘不了幼時第一次入盲車的感受,上車之後,萬事萬物都從眼前消失了,路途的颠簸似要将人甩入虛無。
而時隔多年,盲車再度來到了她的面前。
白聽容深吸一口氣,想要驅散盤踞不去的窒息感,她不過是躊躇了片刻,卻有一人先她一步上了車。
蘇佑慈找了個位置坐好,等了片刻不耐煩道:“還不上來?”
要在盲車裏待着已經夠讓人難受了,現在車上還多了個黑面鬼,還好裏頭夠暗,不用和他四目相對。
白聽容忍無可忍,攀入黑暗前小聲擠兌了一句:“嫌擠。”
盲車行進前,沉悶的鼓鈴響了最後一聲。車架駛過青石板鋪就的平路,碾到了石子泥地上,車廂逐漸搖晃了起來。
白聽容閉眼小憩,本想以長久的沉默挨過這段路。
卻聽蘇佑慈開口:“上次差點讓你給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