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藏夫
藏夫
狀元府裏的雜事不多,但時不時也有客人上門拜訪。
白聽容自诩做事愛日惜力,可也被這三管齊下的現況折騰得面有疲态。今日恰逢诏獄輪值,府上也無下拜帖的貴客要迎,索性她筆杆子也不想動了,只想好生歇歇。
她剛讓芝蘭上了些小食,就看見趙修禮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趕巧了,前日我還說想吃點甜的,調調口味,沒想到你這兒就有現成的。”
“請便。”
白聽容累得不想搭理他,擡起筷子一指,“只有一副碗筷,你要是不介意,糕餅便直接用手取來吃吧。”
其實趙修禮也沒真想來這兒蹭吃,裏外找了個借口,好讓自己能不動聲色地融入白聽容的生活。
他拿了塊桂花糕,一點點抿着,目光像在盯着廳外的槐枝,實際在跟着人轉。
白聽容比之前消瘦了,好在愁色略減。
“很少見你大白天跑過來,有事找我嗎?”她聽說了一些朝堂上的風波,以為趙修禮此行是來談正事。
趙修禮怕擾她清靜,一直不敢先開口,見她起了話茬,這才放下手中裝模作樣啃着的糕點,回道:“沒別的事,我只是想同你道聲謝。”
白聽容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疑惑擡眸。
“之前中秋,你贈我之禮,還有……”趙修禮擡了擡他的右臂,傷已經痊愈,活動自如,“若非有你,我的傷好得沒這麽快。”
其實,白聽容覺得她所做的這些小事,根本不及趙修禮為她所做之萬一。
雖然近日身累,對她來說,也好過在什麽都做不了的愧疚中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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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聽容放下筷子,難得直視趙修禮的雙眼,真摯道:“自打我懂事起,便在與诏獄一樣不見天日的地方讨生活了,那裏弱肉強食,好處都是用等同的代價換來的,有時付出的多,也不一定能得到等值的回報。”
“給我更多,而不求我付出更多來換的人,你是第一個。所以,這種小事便不要再言謝了。”
趙修禮萬萬沒想到會聽見這番話。
一種難以言喻的眩暈感扼住了他,胸腔中那顆跳動的髒器,止不住地猛顫。他也是見慣了風月場的人,男歡女愛之事在他眼中已是尋常,根本激不起他一絲波瀾。
可偏偏是看似不解風情的白聽容,所言字句都敲擊在他心上。
每到這種時刻,他就像牙牙學語的小兒,什麽挑逗人心的話都說不出來了。一物降一物,他有種自己被吃定了的感覺。
趙修禮佯裝鎮定,單手撫上鼻梁,耳朵火燒似的燙。
“咳……”他想回些體面話,卻連喉嚨都不聽使喚了,發出一聲幹咳。
白聽容沒想到他是這個反應,剛要詢問,門外芝蘭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平日規矩頗多的她,竟慌張得忘了向趙修禮行禮。
芝蘭大喘氣,卻還是努力壓低了聲音,通報道:“不,不好,有個長得如惡鬼般的男人,好像……好像叫什麽蘇佑慈的,找到府上來了。”
白聽容聞言一驚,接連着問道:“他可是穿着窮奇服,帶着人來?”
如果蘇佑慈身穿常服造訪,事情尚有回旋的餘地,若他直接穿着窮奇服來了,那便是上門來拿人的。
“沒有,他穿了件黑錦長袍,一個人來的,霧行正在門口拖延着呢。”芝蘭終于能完整地說出一句話。
聽了這話,白聽容稍微緩了一口氣。
一般府上迎客,都是在正廳。
白聽容卻好像聽見院外隐有兩人對話的聲音,似是往這邊來了。此處連着主人家的卧房,霧行應該不會帶人來這裏啊。
趙修禮顯然也相當意外,正與白聽容面面相觑。
當即,白聽容拽起趙修禮,把他帶進卧房的屏風後藏了起來,囑咐道:“身子側着些,來者不善,別讓他從屏風的間隙裏瞧見了。”
才把人藏好,不速之客就已進了前廳。
“白佥事,多有叨擾了。”
蘇佑慈剛進屋,便左右掃視,面上沒有半分愧色。
白聽容稍稍一擋,隔絕了他繼續窺探的視線,把手伸了出去,引導道:“陳設簡陋,入不得指揮使的眼,請坐。”
“嗯。”蘇佑慈輕哼了一聲,手指一下下,敲打着臺面。
白聽容佯裝嗔怪道:“我那官人怎的把客人帶到這後院來了,恰好今日府上清閑,會客的正廳空着,不如指揮使同我一道去那處吧。”
“是我要來的。”
蘇佑慈雖對白聽容說着話,眼神卻停留在桌面的糕點上,“聽聞白佥事與狀元郎新婚燕爾,感情和睦,所以想來看看這樁為了行監察之實而湊合的姻緣,是怎麽個和睦法……粗粗一覽,也不過如此。”
這世上除了皇帝和趙修禮的人以外,知曉她結親秘密的,也就剩頂頭上司蘇佑慈了。所以任何僞裝在他面前,都像三教九流的花招把戲。
“能讓指揮使特地跑一趟,想來不會是為了這雞毛蒜皮的小事,還請指揮使明白示下。”好在白聽容向來冷淡,否則真要挂不住臉了。
也不知蘇佑慈注意到了什麽,眉頭輕蹙,嘴上卻問道:“聽說,在诏獄你同張嶺的關系最好?”
雖是發問,可他話語裏的堅決卻不容置疑。
蘇佑慈做任何事,事先肯定都調查過,從來不是猜測或空穴來風。他就像一條荒野中的鬣狗,一旦咬到任何線索的尾巴,就絕不放過。
從加害者的嘴裏聽見張嶺的名字,白聽容感到自己整個牙關都緊張了起來,卻也只能壓下情緒,扮作恍然不知,道:“是。”
“那你知道他去做什麽了嗎?”人分明已被他親手所殺,蘇佑慈卻明知故問。
“……不知,诏獄的規矩,屬下記得很清楚,不是自己負責的案子,從來不會問得太深。同樣,張嶺也不會主動提起。”
“他死了,連屍首都不見了。”蘇佑慈沒給她緩和的餘地,話趕話般抛出一個稱得上驚人的消息。
若是對此事全然不知之人,訝異的神色應當來得極快。
可白聽容得知真相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她的目光從恭敬到驚訝,轉變的過程中仍有一絲微不可察的凝滞。
蘇佑慈饒有興趣地看向她,眼神中的意味不明,随後起身,朝白聽容所站的位置,步步逼近:“他被毒蟲咬爛的身體,在亂葬崗經野狗啃食,除我之外,應當沒有人知道他死了。但這世上之事真是千奇百怪,就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竟然有人來替他收屍。”
他替崇帝幹髒活幹了這麽些年,人性在他面前,不過是一窺即破的東西。
張嶺是個苦出身,前些年讨了個媳婦鄭氏,小兩口關系一向親密,據說這個鄭氏,還時常給張嶺送飯,诏獄人盡皆知。
就這樣一個人,在面對刑訊逼供時,倘若招供能保命,他一定會想辦法茍活于世。至死也不願開口,只有一種可能:向杜連川之子杜庚通風報信的人不是他,可他卻知道是誰做了,而且想要包庇。
白聽容猜不到蘇佑慈竟想到這一層上去了,如果她知曉,定要後悔那日不該去盛樓,否則也不會引來這無妄之災。
“張嶺的屍身為何會在亂葬崗?”白聽容沒有鑽進對方下的套,反是問出這樣一句。
蘇佑慈粗糙的指腹撫上白聽容的側臉,用力扳住,使她不能動彈。
“因他做錯了事。”
發紅的印記浮現在細嫩的皮膚上,可見所使力道之大。
見白聽容面有悲戚之色,卻還是不作聲,他再問:“白佥事,你可曾做錯過什麽事啊?”
他的語氣有七分溫柔,與他猙獰的面貌形成鮮明對比,比那窮兇極惡嘶吼之人,更叫人膽戰心驚。
半晌,蘇佑慈的指間淌過一條濕痕。
白聽容目不轉睛直視着他,曾經只有冷意的眸中竟泛着水光,她嘆道:“何罪至此……”她的樣子,看着是真為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感到傷懷。
與表現出來的一面不同之處是,此刻白聽容的心裏,比任何時候都要冷靜。
她在賭,賭蘇佑慈會被她的反應弄得無措。
向來浪蕩之人的正經,冷情之人的動情,總叫旁人意外。诏獄之人見慣了鮮血和眼淚,卻極少在不見血刃的地方,嗅到淚水的酸鹹。
果不其然,蘇佑慈的手指像被針刺了一般,毫不留戀地縮了回去,甚至忘了白聽容并未正面回答他第二句話。
“收起你那小女兒的作态,讓人惡心。”
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指腹,将濕潤的觸感碾得一點兒都不剩,“我看是受訓的日子過去太久,你已經忘了自控之法了,不如回到營裏去好生溫習一遭。”
在白聽容入诏獄之前,曾在一個其他人稱之為“暗營”的地方接受訓練,對她影響頗深的師父,便是那兒的坐營官之一。
暗營正如诏獄地牢一般,終年不見天日。
白聽容明白,蘇佑慈此舉是在罰她。這并非壞事,相當于今日之事在此作結,若再有風波,那便是後話了。
蘇佑慈背過身去,慌張的情緒逐漸平複,他很快意識到自己問話的節奏被打亂,卻又找不到由頭再發作。
臨行前,他意有所指地諷了一句:“白佥事可別真把自己當成狀元夫人了,案上剩的糕點,可別浪費。”說完,他招呼也不打,大步離去。
在屏風後忍耐已久的趙修禮,終于得以探出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