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問罪
問罪
那一夜,趙修禮終究還是沒找到适宜的時機,送出他親手刻的名章。
因他歇了一會兒後,渾身酸痛不已,強撐着想要到院裏去賞月。後來還是白聽容的一句“累了”,才讓他不必強打精神,早早安睡。
接下來的幾十日,白聽容每日下值,大都一個人悶在屋子裏,撰寫李雙雙與戶部尚書之子周光耀的故事,捎帶着提些李家在德陽的舊聞。
當然,所有情節都隐去了真實名諱與地點,好讓傳言半真半假,知情人一下就能聯想到李家與周家,而一無所知的,則會傳出些謠言,混淆當局者的視聽。
《閨秀纏郎夜歡情》此書一經售出,大有萬人空巷之态。
只因故事中的情感糾葛實在混亂,比如某女子分明不是什麽好人,卻還是騙得一些傻子團團轉,當衆人以為只有這女子是壞人的時候,與她相好的傻子,結親後人、權兩得,成了最大的贏家。
市井百姓那是一邊看一邊罵,偷偷買去看的內宅官眷,面上神色不改,心中卻浮現了幾張熟面孔,私下裏談得比百姓還要歡。
一來二去,崇帝那頭自然得了風聲。
整個朝堂之上,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就怕崇帝查到自己頭上來。
唯獨小寧國公趙修禮,依然保持着目中無人的姿态,甚至成天戴着條金絲發帶,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有萬貫家財。
往日上朝前,吏部尚書吳征培總愛湊過來,纏着趙修禮說些勾欄院裏的風流韻事。趙修禮不堪其擾,卻又不能表現出來,所以一直假笑着應付他。
可如今朝中流言四起,吳征培這種渾身沒一處幹淨地兒的人,就算傳聞與他無關,還是逃不脫要被指摘兩句,加之他确實惹了桃花債,所以他才啞了聲,打算這段時間夾着尾巴做人。
悶悶不樂的,還有回京的崔珏。
半年內他巡了兩次邊,跋山涉水途中,他将百姓的疾苦都看在眼裏。
天子大興兵馬,所費錢財終究還是要算到百姓頭上,賦稅徭役愈加繁重,致使民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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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珏有兩條路可選,一是默不作聲,繼續替崇帝做這巡關禦史;二是頂着天子威壓,堅持勸谏崇帝休養生息。若選後者,實是将崔家滿門置于險境了。
早朝過後,一衆官員候在殿外,等待崇帝的召見。
崔珏先進去了,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兩位年輕的谏官。
起初傳出來的只有崔珏一人的聲音,當他把話說完,殿內似乎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須臾之後,取代寂靜的是崇帝暴怒的責罵,更有重物落地的脆響。
“召,鎮遠将軍李石新觐見,餘下衆人可自行退朝。”
當掌印太監劉喜報出這句話,惴惴不安的吳征培,終于長舒一口氣。
官員們皆是滿頭大汗,行了禮便迫不及待地要離開。
趙修禮故意拉住了吳征培,問道:“吳尚書向來是聖上跟前的紅人,外頭的風言風語也與你無關,何故走得這麽急啊……”
“哎,可別這麽說,我确是家中有事,抽不開身。”吳征培睜眼說瞎話,只想快些擺脫眼前令他窒息的局面。
才剛關上的殿門,忽而又開了,吓得他一哆嗦。
原是崔珏帶着兩位谏官出來了。
趙修禮為他讓開一條路,側目卻看見崔珏的額上,赫然多了一道正在淌血的口子。他即刻領會,之前殿內雜亂的聲響,看來是崇帝往崔珏身上扔東西洩憤。
吳征培只顧自己,連忙道:“二位自便,在下先行一步,告辭。”說完竟然小跑着下了長階。
眨眼間,殿門前變得冷清。
崔珏朝趙修禮苦笑了一下,一句話都沒說,帶着谏官一步一腳印,走向了階下空蕩的殿庭。
此時日頭耀目,空地之上毫無遮蔽。
趙修禮看着崔珏走到中心,撫開官服下擺,卸除官帽端放手中,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雙膝與石板相撞,聲如玉碎。
趙修禮長久地望着三道身影,飛檐投下的陰影,似乎将階上階下孤立成黑白的兩個世界,泾渭分明。
同窗數載,他們的老師閣臣汪銘,每每提起崔珏都感其忠正。他眼裏不光有齊氏的一家之國,更有千萬人的一國之家。
有崔珏這樣的人在,才有漫天陰霾散去的一日。
這一幕曾經在趙修禮的眼前出現過,但那時他在崇帝的議事閣中待了整日,出來的時候天已擦黑,一頭叫暗夜的巨獸正蠶食着夕陽餘晖。前世,他只是搖搖頭,如其他人那般,自顧自地離去了。
恍惚間,趙修禮好像看見曾經的自己,消散在了烈日的光照下。
而新生的他,邁出樓閣傾瀉下的明暗分界,定定地站在了同窗崔珏面前,朝他說道:“其實你心裏清楚,無論怎麽做都是無用功,因聖上不似先帝。”
大昭國至今不過傳了三代,先帝是聖祖皇帝的長子,一路跟着吃過苦,打過江山,凡事親力親為,自是聽得進臣下的逆耳忠言。
可崇帝不同,先太子去得早,在先帝膝下承歡長大,治國理政的道理耳濡目染,卻從未真的到過人間。
雛鳥總覺得舞起利爪,周遭的猛獸就會忌憚,殊不知此舉露怯,一如現在的崇帝。
崔珏将嘴唇抿成一條縫,以為趙修禮是來勸他起身的,剛要回絕,卻又聽上方繼續道。
“可就算讓你重來一百次,你依然會做出和今日一樣的選擇,對嗎?”
崔珏猛地擡頭,好似不認識面前的人:“你我自幼相識,我還是頭一回聽你這樣問。”
随後他将目光轉回正中,繼續盯着緊閉的殿門,擲地有聲道:“縱泰山崩于前,此心不改。”
直臣善谏,累世立于炭火之上。
趙修禮做不成直臣,倒也願在此生,做一回滿身髒污的佞臣。他與崔珏之道,雖殊途,卻歸向一處。
他替崔珏拂去額前的殘血,一言不發,帶着指腹的深紅,離開了這座令人窒息的巍峨皇宮。
趙修禮前腳剛到寧國公府,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有朝中的消息傳來。
李雙雙與周光耀之事,果然傳到了崇帝耳中,方才李石新被叫去問話,想來也與此樁轶聞脫不了幹系。但趙修禮沒料到的是,崇帝罵是罵了,轉頭又和顏悅色地派李石新到西邊去蕩平流匪。
而那個山頭離啓王的封地很近,僅有一江之隔。
“這些天她還好嗎?”趙修禮撚着紙條,投入燭火。
路生以問作答:“主子何不自己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