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六夜
第六夜
中秋這天,宵禁延時。
傍晚街市上人頭攢動,雜耍班子早就占好了位置,只待圓月初升,鳴鑼開演賺得盆滿缽滿。賞燈對詩的墨客文人,也已在亭中高聲談笑了數個來回。高門大院都建得偏,平時最是僻靜,每每到了這時候,才能分得兩成的人間煙火氣。
寧國公府向來人少冷清,但這次卻掃灑裝點了一番,回廊下挂着一盞盞精致彩燈,把綠葉都映成了暖色。
為賞月方便,此次席面特地擺在院中。
過去府裏的團圓飯,只有老夫人孫善芳和趙修禮兩個人吃。孫善芳觸景生情,總記起兒子和兒媳都在的時候,一大家子和樂美滿的場景,不由得念叨起來,一念心裏又難受,到最後反而不如平日裏興致高。
一來二去,趙修禮每逢團圓佳節,便也不再大操大辦了。
這還是多年來,寧國公府頭一回這麽熱鬧,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趙修禮自昨日出門,至今仍遲遲未歸。
“主子不會忘了今日是中秋吧?”芝蘭一個時辰前就把碗筷擺好了,百無聊賴地嘟囔道。
霧行也在門口站着,她聽了這話,轉頭正色道:“你這張嘴啊,以後真得管住了。主子出門是有要事去辦,但也不會忘了與……約定的日子。”說到這裏,她又朝院中獨立的白聽容望了一眼,“如果主子只是晚點回來,倒也無礙,就怕他遇上了什麽搞不定的事兒。”
白聽容雖與衆人隔了段距離,卻也聽見了些她們對話中的只言片語。
她現在明面上仍要為诏獄方面做事,私下卻和趙修禮定下了話本契約,她即将添油加醋編的那些故事,無一不是為了動搖崇帝的根基。
先前她并不覺得,政局會對她這樣一個無足輕重得小人物,造成任何影響。
直到同僚張嶺,那樣凄慘地死在了她面前,而且還是因為她的失誤。原來這世上并不是只要自己活好了,就不用再管其他的事情。
裝聾作啞久了,命運的翅膀,早晚會扇在每一個旁觀者的臉上。
她心中浮現了在驿站時,親口對鄭秀林說出的一個個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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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那些麻木而血腥的日子,早該在她心上築起一道圍牆,她以為再也沒有事情能夠觸動自己了。
終究,她還是不得不清醒了,至少不要再讓無辜之人慘死。
那麽如趙修禮這樣位高權重的人,又是因為什麽事才決定抛下安逸富貴,铤而走險呢?
白聽容想得出神,恍惚間,餘光好似瞥見霧行和芝蘭從她身側跑了過去。
“主子,你怎地弄成了這樣?”芝蘭率先驚呼。
回過頭時,只見趙修禮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顯然沒走正門。他一身夜行裝扮,身上全是污漬,臉上沾了些細微血跡,像是與人打鬥過,手中還拿了一件白聽容極為熟悉的東西——她立在張嶺墳前的錦衣衛佩刀。
白聽容萬分訝異,趕忙上前去。
“……你這是去做什麽了,沒事吧?”她心中隐有一種猜測,可又覺得憑她與趙修禮的關系,不至于對方為她做這些。
趙修理滿眼疲憊,仍是擠出一個笑容,接下來的回答印證了她的猜想。
“我找到了張嶺的屍骨,派人把他帶去了江南。”
白聽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張了張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尋常事由尚能說出一句感謝,但這件事,已經不是用心二字能夠形容的了。他好像不必通過言語,便知曉白聽容的所感所想。
配刀的刀鞘已經爛的不成樣子了。
那晚白聽容就是用這把刀,為張嶺掘出了一個勉強容身的墳墓。
趙修禮的右手好像有點使不上勁,他将配刀換到左手,抓住中段舉了過來,道:“我知你傷懷憤懑,意欲祭奠同僚好友,但此物實在不宜留在那裏。兵器腰牌這一類的物件,上頭都造冊記錄了的,遺失不報卻被旁人發現,就算其他事情不暴露,你也難辭其咎。”
“好生收着。”
白聽容接過配刀,上頭的泥土已然被清理幹淨。
掌管刑訊的佥事不需在外追捕逃犯,因此配刀并不常用,所以她不曾想得如此深入。
趙修禮補問一句:“刀鞘應該方便替換吧?”
白聽容忍住鼻腔的酸意,回道:“刀鞘損毀之事常有發生,到庫房登記換新就行了。”
“那便妥了,我先去更衣,難得團圓,也該暫忘煩憂好生過個節才是。”趙修禮右手胳膊鈍痛,面上不過是強裝鎮定,他話音剛落,便迫不及待地朝卧房的方向走去。
霧行和芝蘭站在一旁,還不忘寬慰白聽容:“夫人且先緩緩……”
她們見白聽容緊緊攥着佩刀的模樣,都以為她在為失刀之事後怕。
白聽容深深吐息,擡眸卻道:“府中可有儲冰之處?”
芝蘭露出一絲困惑神色,霧行反應卻快:“有的,炙人的日子尚未過去多久,主子夏日貪涼,還剩下好些冰垛子呢。”
“那你趕快去鑿一些下來,找塊布包了送去給趙修禮。”
白聽容大小傷痕都見得多,方才她與趙修禮一打照面,看他右手活動自如,力量卻不足,便知他手上有傷,“他手受了傷,但衣服上沒有血跡,大概是撞擊淤傷,這時候還不能上藥。”
霧行心中了然,提議道:“不如由我帶路,夫人親自為主子取冰。”最後她察言觀色,又補了一句,“不然顯得像霧行在谄媚邀功……”
白天容本覺得她言之有理,跟着往前走了兩步,卻又感到不大合适。
她想了半晌,從袖中掏出早就備好的細窄錦盒,回道:“還是你去吧,順便幫我将此物帶給他……只說是中秋贈禮,別無他意。”
人心中若是光明磊落,其實是不礙于這些世俗規矩的。
而今夜尋刀,令白聽容再難忽略這個與她糾葛了數日的男人。
她私下已将霧行和芝蘭的禮物,提早贈予了她們,聞言霧行點點頭,未再多作勸說,獨自前往冰窖,取了敷物,趕至趙修禮處。
書房窗前映着燭火,路生正守在門口。
“主子正更衣,你拿着什麽來了?”路生好奇地朝她手上看了看。
霧行問道:“主子受傷了你知道麽?”
“不會吧。”
路生壓低了聲線,似是十分驚訝,“這兩日我都跟在主子身邊,我們雖在亂葬崗荒山遇險,但援兵很快便趕到了,并未……啊,我想起來了,是藏刀之時。”
這段時間來,白聽容嘴上雖不言語,卻始終為張嶺之死耿耿于懷。
趙修禮将她的一言一行都記在心上,時刻想着至少要做些事來叫她寬心。于是等戶部的公務一畢,他便帶自己人前往诏獄扔屍的亂葬崗附近,尋找白聽容為張嶺挖的容身之所,想要讓張嶺遷墳安息。
剛入夜的時候,事情還進行得很順利。
誰成想沒過多久,得虧路生眼尖,遠遠便瞧見有三兩個身着窮奇服的诏獄之人,正要往他們的方向上來。
趙修禮聽後心道不妙,第一反應便是将白聽容的配刀,用多餘的裹屍布纏成了棍狀,讓旁人分辨不出此物的形狀大小。
可運一大漢的屍身,哪有那麽便捷?
作夜行打扮的趙修禮,終究還是同诏獄之人撞見了。
對方的領頭人正是蘇佑慈,此人的眼神在張嶺屍身,以及趙修禮所拿之物上轉了一個來回,即刻便決定先奪他手中的東西。
不愧是能當上指揮使的鷹犬,即便不知此物為何,依然嗅覺敏銳。只是一眼,便認定關鍵在此。
趙修禮一面要與蘇佑慈纏鬥,一面還要護着配刀。
在救兵趕到脫身之前,混亂中他接了蘇佑慈一擊,整條胳膊重重撞在身側的樹上。
霧行感嘆道:“那你可真得快些進去替主子冰敷,對了,還有這個。”
說罷,她将白聽容準備的錦盒遞了上去。
路生不知因由,古怪道:“你竟然對主子有這個心思……”
“找打是吧?這是夫人送主子的中秋之禮,主子有傷也是夫人發現的。你再看看你,身為主子的近侍,一點兒心不長,連眼力見兒都這麽差。”
霧行與路生都是寧國公府從小養的家仆,私下說話,甚少顧及分寸。
“行了行了,東西給我。”
路生說不贏她,趕緊取了物件扣響房門。
此刻趙修禮剛擦了臉,套上幹淨中衣,尚未束帶,他攏了攏衣裳問道:“聽你在外頭嘟囔了許久,什麽事?”
路生合上門,終于學聰明了,答道:“方才霧行送來兩樣東西,說是夫人讓她轉交的。”
趙修禮臉色一直不大好,聽見這話,才舒展了眉頭。
他本想把東西全都接過來,一時忘記右臂有傷,擡手的瞬間疼得他臉色慘白,只好讓路生放在案臺上。
路生擺好錦盒,仍舊拎着冰坨坨。
“屬下無能,竟未發現主子受傷,還是夫人眼明心亮,知道主子正需冰敷。”
趙修禮已經沒有心思聽路生的話了,他小心地将胳膊伸到一邊,好讓路生敷上這份于他而言,來之不易的關懷。
他單手打開錦盒,裏頭赫然躺着一條錯金編織流蘇。
趙修禮慎之又慎地捧起此物,語氣中的得意之色就快要溢出,不禁自言自語道:“她竟然會送我禮物……我該墜在哪兒呢,折扇上?”
他看了眼甩在一旁的折扇,搖搖頭又道:“不,容易弄髒了……明日你去坊間找個手藝好的匠人來,将這流蘇編在我那條織金的發帶上。”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前世白聽容主動送他禮物,都已經是兩人成婚一載之後了。
這回不料提前了這麽多,怎能不叫他心蕩。
路生從未見過主子這幅樣子,看得他害怕。他托着冰,甚至忘了回話。
趙修禮再擡眸時,便收斂了神情,正色道:“怎不出聲,到底記住了麽?”
路生裝作先前什麽都沒看見,僵硬道:“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