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無舌
無舌
秋意蕭瑟,眼下清晨時分出門,需得換上厚些的衣裳抵禦寒風。
诏獄位置偏遠,北風更甚。
随着季節更替,天亮得越來越晚。白聽容裹緊了防風外衣,手中還提着一盞燈籠照明,叩開诏獄大門之後,才将燈籠蓋滅,放到一邊的角落裏。
近日诏獄送來了一批從邊關押來犯人,說是犯了通敵叛國的大罪,但連日審訊下來,卻無一人開口。
孫校力還沒到忙的時候,成日在诏獄中晃蕩,他見白聽容來了,搓着手湊上前來搭話:“咱這兒比城裏冷多了,都還沒到冬天,我這手就跟冰柱子似的。”
“就你那抄抄寫寫的活兒,要不跟我換一次試試?”白聽容瞥了他一眼。
孫校力嬉皮笑臉道:“可別,這話聽得我心裏冷。”
白聽容環顧四周,忽然問道:“這幾日怎麽沒見到張嶺?”
她記得上一回見到張嶺,還是留在他家喝茶那次。
後來一連好幾天上值,她都沒有和張嶺打上照面。她猜是張嶺身上有任務,所以一時才見不到人影。
少了個鬧騰的人,诏獄中的氛圍又陰恻了三分。
孫校力随口道:“這麽一說我也好久沒見他了,是不是家裏忙告了假啊?”
聞言,白聽容想起之前鄭秀林說懷有身孕的事,心想張嶺可能是知道了這一情況,所以想要在家一段時間,也好照看妻子。
思緒紛飛之間,地牢下跑上來一位滿手是血的刑官,身量高瘦,名喚羅韬。
羅韬恭敬道:“白佥事,有個硬茬兒可能需要您親自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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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聽容擺擺手,然後朝孫校力招呼了一聲:“我先過去了。”
一踏入地牢的範圍,潮濕黏膩的腥臭味撲鼻而來,然而她已經對這種氣味十分熟悉,面不改色地順着石階蜿蜒而下。
進入地牢共要通過三道鐵門,每一道都有專人把守。地牢的各個監區彼此孤立,犯人置身其中就像被包裹在一枚黑暗的硬繭裏,不知黑夜白晝,也見不到除了刑官以外的人。
當白聽容走過第三道門,一座座鐵塊般的籠屋出現在眼前。
籠屋的小門上依次烙有編號,如有犯人收押占用,牆邊的鐵鈎便會挂上一塊兒木牌。
羅韬正在為她開門,而她只是往旁邊掃了一眼,卻發現了和前幾日相比不太一樣的地方。
诏獄新收了多少犯人,白聽容大致心中有數。
加上這一批以叛國罪收押入獄的重犯,地牢共啓用了八間,但此番粗略一數,似乎多占用了一間。
九塊斑駁的木牌,正挂在鏽跡斑斑的鐵鈎上。
這時候羅韬開口道:“白佥事,請。”
白聽容特地在進門前問了問:“近日除了那八人以外,是否還有新關押進來的犯人?”
羅韬歪着頭想了半晌,回答說:“有的,但是由指揮使負責,我們不敢多問。”确實多出了一人,但他也不知道具體的情況。
面前的小門已經打開,白聽容壓下心頭的疑慮,并未繼續追問。
刑架上綁着個血肉模糊的男人,他破爛的囚服嵌進了皮肉,發絲已經被漿糊般的血跡污漬攪成了一團,無意識左右晃動的腦袋證明他還有一息尚存。
白聽容皺眉質問道:“之前教你的東西全當耳旁風了?”
她一眼就瞧出來羅韬給犯人上了“梳洗”之刑。
此種刑罰顧名思義,是要把鐵齒釘耙放在水中烹煮,直到沸水翻騰,再像梳頭發一樣,取出滾燙的釘耙往犯人身上招呼。
人的皮膚會随着齒尖的一次次梳動,軟化、脫落。如果行刑者力道用大些,犯人很可能直接腸穿肚爛而亡。
這一套下來,饒是大羅神仙也扛不住。
羅韬自知犯了錯,聲音都小了:“是他一直不招,連屁都不放一個,我氣不過才……”
“梳洗”之類的絕命酷刑,通常用在已招供的死刑犯身上,專門展示給還未開口的硬茬兒看,說白了就是殺雞儆猴。
倘若直接上重刑,把犯人弄得半死不活,供詞就更難拿到了。
白聽容向手下的刑官傳授過無數遍刑訊技巧,可這些人就是按捺不住,一上頭就壞事。
白聽容瞪了他一眼,反問道:“一個字都沒說?”
羅韬肯定地回:“沒說,連叫都只是哼哼幾句,骨頭硬得很。”
地面由于積年受到血液的浸潤,走起來腳下十分濕滑。白聽容小心地走向了刑架,犯人低垂着腦袋,徹底失去了意識。
她直接兩指一撚,卡住犯人的下颚,強迫對方張開了嘴。
牙齒被染成一片深沉的暗紅,而本該有舌頭遮擋的部位,是個黑黢黢的空洞——這個人的舌頭不翼而飛,很有可能在入獄前就已被割去。
白聽容側過身,示意羅韬自己過來看:“用刑之前沒檢查?”
羅韬走近仔細一瞧,才發現犯人是個啞巴,怪不得連叫喚都不會。
他頓時滿臉的為難害怕,求告道:“實在是大意了,還請白佥事原諒我這一回,別往指揮使那兒報……”
好在這犯人本就不會說話,否則要是最後一份供詞都沒出來,第一個倒黴的肯定是他。
“自己去懲戒堂領罰。”
白聽容言簡意赅,但也沒提是否會上報,“走之前把這裏弄幹淨。”
“是……”羅韬認命般地應道。
白聽容轉身欲要離開,前方卻響起了開門的聲音。
“搞定了!這邊可以停手了!”
刑室的門應聲而開,外頭站着另一位年輕刑官,手中拿着張供詞,他看見白聽容也在裏面,趕緊補了一句:“見過白佥事。”
白聽容點點頭,眼睛瞄着供詞道:“另外七個有人招了?”
年輕刑官回:“招了倆,手印都按好了。”
雪白的紙上密密麻麻寫着犯人的證供,落款處按有七枚血淋淋的指印,尚未幹透。看這樣子,應該就差刑架上這位還沒按了。
白聽容道:“給我吧,我去讓他按手印。”
“有勞白佥事。”
當白聽容接過供詞的瞬間,她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将其中的內容看了一遍。
具招供的二人所述,他們八人都是啓王的手下,受命在大昭與鄰國之間往來,互通消息,目的是為啓王謀反做準備。
她故意放慢腳步,抓着犯人的手按在紙上,多停留了一陣,以便記下供詞。
事畢之後,白聽容把供詞交還到了年輕刑官的手中。
三人一同走出了刑室,羅韬垂頭喪氣先一步去了懲戒堂,白聽容則假意順道,和那位年輕刑官随口閑談了起來。
白聽容問:“我手下的人一時半會兒都撬不開犯人的嘴,你們那頭速度倒是快,不知是哪位能人有這樣的好本事?”
她雖對犯人無舌之事存疑,但卻一個字都沒提。
年輕刑官資歷淺,面對的又是前輩上級,所以老老實實地回答:“那兩個犯人是在指揮使手底下招供的。他們最初什麽話都不說,受刑時更是咬牙不吭聲,指揮使一個人在裏頭,僅待了兩炷香的時間,出來之後便有了這份供詞。”
聽這番描述,剩下的七個人很可能也被割去了舌頭。
诏獄新人或許會疏忽大意,但蘇佑慈絕對不會發現不了這一事實。唯一的解釋,就是他知曉一切,卻又假裝不知,還捏造出了一份指向啓王謀逆的證詞。
白聽容假意奉承道:“原來如此,不愧是指揮使……”
年輕刑官還要交差,半道上告辭離去。
诏獄中人各自忙碌着,比起是非對錯,他們更需要拿出一份定論來交差。穿堂風卷來了層疊的陰雲,為整座诏獄覆上了一縷沉悶的灰調。
白聽容這一天都沉浸在紛雜的事件之中,因此下值也比往日要晚些。
她用特定記號代表不同的人物和勢力,在紙上縱橫交錯地描畫出一副關系圖,這一幕落在旁人眼裏就成了鬼畫符。
孫校力正準備回家,路過她身邊時瞧了一眼,問道:“怎麽着,還有閑情逸致畫畫呢?”
白聽容筆鋒傾斜,暈出一撇焦炭似的黑漬。
“在想事兒,随便寫幾筆。”她将紙張揉成一團,扔進了燃燒的火堆中,墨跡白紙瞬間化作灰燼。
孫校力攏了攏外衣說:“那我先走了,明天見。”随後他走到诏獄大門前,剛開門卻又止住了腳步,在原地望了好一會兒。
白聽容見他遲遲不走,念及天色已晚,索性收拾好東西也打算離開。
“堵在門口做什麽?”她不禁看向同一個方向。
孫校力指着一道走遠了的背影,問道:“那個人是不是張嶺媳婦兒啊?”
由于前行之人已經走遠,傍晚的光線晦暗不清,白聽容也只能盡量眯着眼仔細看。
鄭秀林行走時左腳下得重,因此走起來的身體姿态,略微向左側偏移,遠處那人走路的樣子确實符合這一特征。
“看着像。”
答完話後,白聽容回頭問向守門的獄卒,“前頭那個人你認識嗎?”
獄卒探出頭來:“她啊,不就是蠻牛的媳婦兒麽?之前來送飯見過很多次,不會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