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五夜
第五夜
世人常說多事之秋,而已經過去的長夏,也未見閑下了多少時日。
院落中的綠葉浸了初秋的風,尖兒上已然泛黃,偶有一兩片飄懸着墜落下來,踩過去便會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些天來,趙修禮沒事就會跑到狀元府小住幾日,每次白聽容下值,都會看見他在樹下等候的身影。但自從入秋以後,許是公務纏身,趙修禮便來得少了。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白聽容回府前總會想起有個人在等她,連步子都輕快了許多。
不過她已有好多天,都不曾見到笑着等她的那個人了。
她竟然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趙修禮的存在。
“夫人在瞧什麽呢?”芝蘭前後忙活着,正打算把夏衣收攏起來,全都換成秋裝。
白聽容立于廊前,望着空蕩蕩的樹蔭出神,緩了一瞬才答:“沒什麽,天氣忽然涼下來了,還有些不适應。”
芝蘭放下衣物,也跑了過來,伸手感受拂過窗棂的微風:“是啊,前幾日還熱着,沒想到這麽快就入秋了……”
不到透風的地方不覺得,這樣站久了身上還有些發冷。
白聽容猶豫了良久,終于開口問道:“……這些天,你們主子去哪兒了?”
芝蘭轉着眼珠子思索了一會兒,回:“奴婢不清楚,如果夫人想知道,大可以去問問霧行。”
“随口一問罷了。”白聽容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芝蘭打趣道:“哎,反正主子回來之後會同夫人報備,就不要擔心了。”她的措辭十分巧妙,聽起來好像兩人的關系分外親密。
為了讓白聽容順利完成平時的述職任務,趙修禮每隔兩天都會找她說明自己的動向,兩人之間是公事公辦的态度,卻被芝蘭說得多出了一絲暧昧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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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聽容默默道:“有什麽可擔心的……”
話還沒說完,只見身着荼白色長袍的男人慢悠悠地晃蕩到了樹下。
趙修禮花了幾天時間,派人把兩府之間簡陋難行的暗道全都修繕了一遍,一閑下來,便迫不及待地趕了過來。他本想直接用書房裏的那條地道,但他轉念一想,這條路的出口是白聽容的卧房,總歸是不大方便。
芝蘭見了他,直接冒出一句:“主子,剛才夫人還……”
白聽容趁着人還沒走近,連忙捂住了她的嘴,緊張道:“別亂說!”
趙修禮遠遠看見門廊前的身影,三步并作兩步走,瞬間就來到了二人身前。
“背地裏說我壞話?”
白聽容故意應道:“對,正在罵你。”
趙修禮一聽她就是在胡吣,于是說:“那不如當面罵給我聽聽,絕不還口。”
他手上提了一只竹編的籮筐,裏頭不時發出駁雜的響動,隐約透出一股淡淡的腥氣。
“拿了什麽?”白聽容不跟他糾纏,俯下身去瞧了瞧,伸手欲要揭開蓋子。
等她打開之後,趙修禮才道:“是螃蟹。”
籮筐裏放着七八只綁好的螃蟹,額前不斷地吐出白色泡沫,蟹鉗壯碩有力,要不是棉線結實,都要被它們給掙開了。
趙修禮還有一只手始終背在身後,他将籮筐交給了芝蘭,随後獻寶似的探出了另一只手。
“還有一壺江東陳釀,是我私藏多年的好酒。”
白聽容頓時來了興趣,接過赭石色的陶壺,隔着壺塞嗅了一鼻子,随後嘆道:“确實是好酒。”
“拿去夥房蒸熟了,然後再叫人把桌椅搬到院中。”趙修禮轉頭對芝蘭吩咐道。
“好嘞,這就去。”
芝蘭靈動地點點頭,很快便跑得沒影了。
狀元府中的下人手腳麻利,天邊的圓月還未完全攀上來,院落之中便已按照趙修禮的要求歸置好了,桌面上還鋪了一塊兒素紗,與四周靜雅的景致相得益彰。
趙修禮招呼道:“坐。”
白聽容挑了個擡頭能将天空盡收眼底的位置,應聲落座。
趙修禮親手為她倒了一杯陳釀,随後也為自己盛了一盞,他并未立刻飲下,而是伴着酒香半靠在椅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幾日的事,我該如何謄寫?”白聽容小酌一口,辛辣之味刺激,令她不由得吞咽津液。
趙修禮仔細想了想,回:“就寫……小寧國公又去眠花宿柳,徹夜未歸。”
若是放到從前,白聽容肯定要當真,可如今她已經大致能分辨趙修禮所言虛實。日久見人心,趙修禮似乎比傳言中規矩了不止一星半點兒。
下人端着蒸好的螃蟹上來,擺好吃蟹用的器具,桌案之間頓時香氣四溢。
初秋的蟹膏并不豐厚,但也足夠吃,尤其當有美酒相伴,彌補了些許缺憾。
白聽容微醺着問:“怎麽突然想起要吃蟹了?”
趙修禮答:“恰好有,就帶來了。”
他沒有直說,其實是因為他的生辰将近,但不知日後是否還如當下這般風平浪靜,索性想着提前和白聽容一起過了。
“是麽……”
白聽容掃了他一眼,直覺對方有所遮掩。她也不追問,轉而提到之前在靜中寺的遭遇,“你還記得李雙雙嗎?”
“嗯,鎮遠将軍李石新的親妹。”趙修禮想起那日在戲臺後的景象,情不自禁地彎了彎嘴角。
白聽容繼續道:“先前我去了一趟靜中寺,在那裏遇見了她。”
“不止她一個人吧?”趙修禮意味深長地問。
“不止,還有一個男人。”
“崔珩?”
白聽容搖搖頭:“這個男人我不認識,但聽李雙雙喚他‘耀郎’。”
趙修禮立刻在腦海中思索了起來,照将軍府的眼光,應當是看不上尋常人家的公子。而滿朝文官,家中子弟名中帶“耀”字的,似乎只有戶部尚書之子周光耀。
戶部尚書向來不站在崇帝一側,否則戶部的各種私密要務也落不到他肩上。
“他被李雙雙诓住了?”趙修禮問。
白聽容做出遺憾的樣子:“是啊,而且已經打算向家中長輩提議親之事了。”
趙修禮不禁感嘆道:“李家的人都不簡單吶……”
他不想讓戶部尚書一家同将軍府聯姻,相當于又給崇帝一方豐滿了羽翼。
“李雙雙難道不怕嗎?”即便如白聽容這樣不循規蹈矩的人,也不由得詫異,“她在京中向來以娴靜淑雅著稱,萬一被人發現了她還有另一面,毀得可不止她一個。”
“她可不會怕。”
趙修禮飲盡杯中殘酒,緩緩道,“之前其實提過,她會做這一切,其實都有将軍府的授意。而且李石新以前還在德陽老家的時候,李雙雙就出過事。”
聞言,白聽容露出意外之色。
這事在京中一點兒風聲都不曾透出,人人都當李府千金是個守規矩的大家閨秀,李家的過往在李石新這些年的榮寵面前,似乎也被遮蔽了過去。
白聽容道:“藏得真好,反正我是沒聽說過。”
趙修禮故作高深地說:“當年李雙雙不過十三,你猜她做了場什麽事?”
白聽容搖晃着酒盞,腦海中浮現了李雙雙在靜中寺裏那張前後不一的臉,表情變得那叫一個快。
都這樣暗示了,肯定做的不是好事。
“難不成是她看上誰了?”十三歲尚未到婚配年齡,這個年紀還不通人事,所以白聽容說完覺得不至于如此。
結果趙修禮露出一種怪異的表情,繼續道:“差不多。李家在德陽有不少旁支,當年李雙雙在一次喜宴上,偷偷躲在屏風後頭,看中了來赴宴的遠方表哥。此人比她大了十歲,而且妻子已有五個月的身孕,按輩分算下來,她得管人家叫表嫂。”
“李雙雙等喜宴結束,跟上去同表嫂說話,對方看她年紀小,于是毫無防備之心,跟着她一路走去看花田。”
“她趁表嫂不注意,一把将人推下了山坡。大人外傷痊愈後倒是無礙,就是孩子沒了。”
白聽容心下驚詫,未曾想到此事竟然涉及人命。
她沉默了片刻,百感交集地發問:“這件事當年沒鬧大嗎?”
照理說既然那位表嫂沒事,那麽她應該知道是李雙雙把自己推下去的,喪子之痛無論是誰都無法輕言原諒。
趙修禮卻說:“壓下去了,李石新在德陽頗有勢力,他為了保住自家親妹妹的名聲和前程,用了些腌臜手段把那位表嫂逼瘋了。所以事發之後當地人都以為是樁意外,加之李家給了那位表哥不少錢財作為安撫,于是事情到最後便不了了之。”
即便是白聽容這樣游走在明暗之間的人,聽完整件事情之後,也不由得腹中一陣反胃。
于是她又給自己續了一杯酒,想要沖刷纏繞在胸口的不适之感。
趙修禮在說話的間隙,手上剝蟹肉的動作就沒停過,但是自己卻一點兒都沒吃,淡然勸道:“喝慢點。”随後他用面前盛滿蟹肉的碟子,換走了白聽容的空碟。
蟹殼完整地堆在一邊,像座小山。
白聽容往空碟裏撥了一半肉過去,不假思索道:“我吃不掉,一人一半。”
趙修禮笑了笑,摸着碟沿回道:“好。”
夜來晚風急,尤其是當玉盤徹底替換了金烏,院落中漸漸掀起了涼意。
兩人喝掉了小半壺酒,身上暖洋洋的,倒是不覺得入夜後降了溫。可感受與實際終究有偏差,若是不當心還是容易着涼。
趙修禮提議:“起風了,回房吧。”
“等一下,”
白聽容伸手拿走還剩下一半酒液的陶壺,站起來晃了晃,“這個就歸我了。”
說完她像是怕趙修禮會有異議,先一步邁向不遠處的廊庑。
趙修禮無奈起身,慢慢地在她身後走着,親眼見她合上房門。他接過路生遞來的披風,又在廊中站了好久,才回到之前收拾出來的那間屋子裏。
屋內點了兩盞油燈,桌上放了幾卷書冊和一枚印章。
路生關心道:“今日主子還是早些休息吧,飲酒之後人容易不舒服。”
趙修禮半推開窗,散了散酒氣道:“無妨。”
他看見斜對角映照在窗上的燈火,搖晃了兩下便熄滅了,這才坐到了桌前拿起刻刀。
路生知趣地退了出去,留他一人清淨。
趙修禮手中仍是之前那枚名章,章面早已篆刻完成,但他還想在側面刻上邊款。
只見章體一側,已有寥寥數刀雕繪出了一副青山白雲的圖景,最左邊空出了一行,他正斟酌着想要刻上一句話。
趙修禮的腦海中閃過不少名家詞句,卻無一能夠恰如其分地傳達出他的所思所想。風花雪月實在輕浮,山盟海誓虛妄無垠。
思忖了半晌,他終于落刀。
——願卿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