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分寸
分寸
白聽容問這話的時候語氣誠懇,像是個窮源竟委的好學生。
“是啊。”
趙修禮輕飄飄地吐出兩個字,放下闊袖,任憑其在椅邊晃蕩,“對待朋友我都是這般,不好嗎?”
他快要覺得自己把兩輩子的謊話都給說盡了。
齊穆今也算是他的好友之一,要是他對待朋友都如在白聽容面前一樣,那他早就被朋友們拿大棒子打走了,可能邊打還會邊罵他有病。
他會這麽說,無非還是那個詞——分寸。
倘若白聽容知道自己得了特殊對待,肯定會将他拒之門外。但如果得知他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那麽逐漸她就會在接受中習慣,并不過分警覺。
果不其然,白聽容聞言後稍稍放松,把目光放遠閑談道:“你這人真挺有意思的。”
趙修禮端正了坐姿,問道:“何解?”
“明明平時瞧着不怎麽靠譜,但遇到麻煩的時候又考慮得分外周到。”
白聽容嘴上說着,眼裏是屋檐上撒歡的鴉雀,它們一生最大的需求便是覓食飽腹,接着便飛往天南海北,尋找下一個落腳點,或許會在途中迎來死亡,但卻并不因此畏懼不前。
她接着說:“很多事情你可以裝作渾然不知,然後揣着爵位安穩混上一輩子,可你卻要把手伸進這灘渾水裏攪和。”
“風流都是別人說的,卻也沒見你真的做。”
這些天來,白聽容私下對各種案件進行了調查,無意中窺見腐朽王朝的冰山一角。
她雖不清楚其中的真相細節,可是與趙修禮相處了這麽久,她能察覺到對方的眼睛盯着一些不為人知的秘辛,正蓄勢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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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趙修禮想要什麽,但總歸不是金銀財寶之類的俗物。
而且這段時間以來,如果趙修禮當真風流成性,早就忍不住要四處尋歡作樂了,哪還能憋上這麽多天。在勾欄瓦舍裏混跡的犯人她也見過不少,根本不是趙修禮這個樣子。
除非他比一般人更能僞裝,而且無時不刻都不能松懈。
思考這麽一遭,白聽容才發覺自己的生活裏,莫名其妙就多了這麽個人。他像是一陣山風,悄無聲息地撫掠過她的發際,乃至無處不在。
趙修禮把這番話全都當做誇贊來聽,抿唇克制住笑意,随後一本正經地回道:“有句話你錯了。”
白聽容饒有興趣問:“哪句?”
“懶惰懈怠是人的天性,曾經我也想過就這樣混一輩子,上頭說什麽就去做什麽,日子一天天過,也不用去顧慮其他的事……”
趙修禮上身向後一靠,娓娓道來,話語裏蘊含了一種洞察世事的蒼茫之感。言及己身,卻像在說別人的事,他淡然道:“可是這樣不行,自欺欺人到最後,也不過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洪流之中無人可以保全自身,更何況是曾與惡浪為伍之人。
他曾對崇帝言聽計從,縱使心如明鏡,也有意不去區分善惡錯對,以為這樣就能安穩度日。可惜事實證明,他此念大錯特錯。
倘若繼續縱容昏庸者擅權,當頹頹将傾的大昭國徹底崩塌時,危牆之下無一幸免。
白聽容從中聽出了一絲超脫的意味,她打趣道:“說得好像你經歷過一樣……”
趙修禮模棱兩可地回道:“或許吧。”
兩人在樹下沒聊多久,就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
入夜,白聽容推開窗向外看去,只見斜前方的窗絹裏印出昏黃的燭火,隐約能看見有人影搖曳。那裏過去都是漆黑一片,不曾有過光亮。
“那邊怎麽亮着燈?”白聽容松開發髻,問向芝蘭。
芝蘭朝她看的方向望了一眼,回道:“主子就住在那間房裏,可能是還有事情要處理吧。”
“對他來說那間房不會太小了嗎?”
白聽容記得這附近的廂房十分逼仄狹窄,有些一直空着就充當了雜物間,“其他院子裏應該還有正經空房,他怎麽不到那兒去睡?”
連環問下來,芝蘭也不知該如何作答。
她總不能說是主子想離夫人近一些,才選擇住在這兒吧?
“奴婢也不知,主子的心思旁人如何猜得透……”
芝蘭只好把疑問又抛了回去,随即轉移話題道,“明日夫人是要出門吧?”
白聽容側過身來,餘光裏仿佛依然盛着暖黃的燭光。
“是啊,同僚找我幫個忙。”
陪張嶺娘子選布裁衣之事就定在明日,張嶺說大約辰時,他娘子會在集市東街的那家涼糕鋪子門前等她。
芝蘭對她出門的印象還停留在盛樓被刺時,于是關心道:“需不需要派人跟着?不會有危險吧?”
白聽容笑道:“別緊張,不過是陪同僚的娘子置辦點布料衣裳,這回絕對不會出事。”
“要是夫人沒有全須全尾地回來,奴婢一定立馬告訴主子……”
“好了,我一定不主動惹事。”
“別人找事也不要逞強動手,先跑再說!”
“知道了,芝蘭婆婆,睡覺吧……”
熄燈之後,窗外的星點光亮更為顯眼。
白聽容躺在榻上,并未解下床幔,她迷迷糊糊地望着那一團與月華不同的暖光,當光團悠然熄滅,她也在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白聽容是被熟悉的香味兒勾醒的。
桌面上擺着一碗新鮮的清湯面,芝蘭正陸續端着其他小菜走進來。
白聽容睡眼惺忪,半撐着坐了起來,問道:“這是……”
芝蘭解釋道:“夫人之前說過,早膳想吃清湯面,奴婢之前府裏事忙,一直抽不開身去做,現在得空了,所以就趕緊給夫人做好盛了上來。”
她在夥房接過主子手裏的案托的時候,就已經把這套說辭在心中過了好多遍,現在總算是順利地說了出來。
白聽容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坐到桌前先小嘬了一口清湯,卻又突然皺眉沉默。
芝蘭以為是她吃出了什麽問題,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麽了?”
白聽容倒了一口茶,喝完之後說:“有點兒燙,涼一涼再吃。”
“味道還行吧?”芝蘭好奇地發問。
白聽容答了一句話:“一如既往,不錯。”
一碗清湯面最後連顆蔥花兒都沒剩下,白聽容餍足地伸了個懶腰。
“多謝你,一大早起來不僅要幹活兒,還得專門為我做一碗面。”白聽容吃得舒心,但心中卻還是有一種給別人添麻煩的歉意。
芝蘭尴尬地笑了一下,回道:“小事一樁……”
反正每天要多一件事要做的人也不是她。
她不禁暗暗想道,要是主子能親耳聽見夫人誇他,估計連做一百年的面都不會覺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