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同污
同污
此刻白聽容正在诏獄輪值,傍晚才會回到狀元府中。
于是芝蘭趁着夥房還沒開火,放下手中的活兒,趕忙跑去找了霧行。霧行這邊剛從翰林院回來,因朝堂雜事正燥熱着。
“反正你經常要去向主子彙報,就幫我這一回呗……”芝蘭懇求道。
霧行搖搖頭答:“自己去說,主子又不會因為這點兒小事責罰你。”
自從上次答應了做早膳的事,芝蘭找各種借口拖延了好多天,幸好白聽容不是個計較的人,聽她事忙也不強求。
但芝蘭思前想後,還是覺得要把此事盡早解決了好。
霧行:“一碗面而已,要不讓府裏的廚子做算了。”
芝蘭:“不行,萬一味道不一樣……”
“半天沒看見人,竊竊私語什麽呢?”
趙修禮腳步輕悄,突然出現在二人背後,着實給她們吓了一條。他走這一趟,算是體會到了手下平日裏來回辦事的不易。
霧行見禮之後,直接道:“芝蘭有事要跟您說。”
趙修禮拍掉袖口蹭到的灰土,問道:“什麽事?”
“就是……”
芝蘭撓撓頭,想了半天如何措詞,最後仍舊直言道,“夫人說早上想吃客棧裏那種清湯面。但您之前囑咐過,不要讓夫人知道這面是您做的,所以當時只好謊稱是奴婢做的……可奴婢真的不會下廚。”
剛說完,芝蘭就覺得自己嘴笨,繞了這麽多也沒個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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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修禮耳朵尖,即刻捕捉到了他最想聽見的那句話:“她說還想吃?”
“是,日日都想。”
趙修禮一改被催婚的愁容,語氣中暗藏輕巧的歡愉,表面上卻仍舊一本正經道:“此事好辦,今後我會提前把早膳備好,放在固定的地點,你們來取便是。”
于他而言,不過是再早起一些,多做一件事而已。
現在的他無法光明正大地站在白聽容身側,能在暗處照拂一二,也是好的。
芝蘭如釋重負,連連稱道:“還是主子英明。”
趙修禮既然找了借口溜出來,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在外面待滿一天一夜,好讓祖母明白他有多忙碌。
“差人收拾一間屋子出來。”他吩咐道。
霧行問:“主子是想……?”
趙修禮答:“暫住一晚。”
日影推移,飽腹後的三人在狀元府中四處挑選,最終還是選定了一處離白聽容卧房稍近的屋子。兩間房的窗戶斜角相對,中間只隔了回字型的院落。
趙修禮看着下人們打點好一切,不忘補充道:“雖然我明日就回去了,但這間屋子要一直留着。”
真要說起來,這裏也算是他的地盤,給自己留個落腳的地方總不過分吧?
霧行提醒道:“……主子要不要考慮換那一間住?”她伸手指向白聽容卧房隔壁,那邊也是能住人的,而且距離更近。
趙修禮搖搖頭,直接了當地拒絕:“不必。”
他不會因為一己私欲而失了分寸,先有敬重,爾後才有相親。
世人總擅長将兩者調換順序,以至于夫妻一場到最後,落得一地雞毛的境地。此種情狀世間不知凡幾,可惜千百年來,開悟者甚少。
他不願做那蠢人,平白消磨了竊來的一生。
芝蘭找來了可供換洗的衣物,送入了打掃好的廂房之中,出來的時候她見趙修禮面有疲态,于是問道:“主子可要先進屋休整片刻?”
趙修禮往身後打量,看中了一處枝繁葉茂的樹蔭。
他問:“夫人什麽時候回來?”
“怕是要到晚膳時分,诏獄地方偏,回來路上得費點功夫。”芝蘭如實以告。
趙修禮想了想,說:“在那邊的樹下放一張躺椅,我等她回家。”
院落中樹影婆娑,光斑散落在月白長袍之上,像極了流淌着金光的絲線繡紋。
趙修禮懶散地躺着,他擡手遮擋在眼前交錯的光影,恍惚之間竟覺得自己回到了過去。曾經他就是這樣,在府中等着白聽容下值,不為別的,只因他思慮更重。
前世遭難之前,朝野之中風聲鶴唳。崇帝消除了遠方的威脅,逐漸開始猜忌近臣。
那段時間,他只要見着白聽容安全回家了,便知道兩人又多賺了一日。
過往的一幕幕在趙修禮腦海中輪轉,攪得他昏昏欲睡,最終還是佐着清風朗日,小睡了過去。
……
白聽容剛邁進院中,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如畫中人入世的景象。
長椅上的男人以臂覆面,寬松衣擺墜在椅側随風微揚。他呼吸沉穩,身邊的藤幾上放了一壺陳釀,世間的紛擾似是與他無關。
光是從一旁看見此狀,都能感覺到夏日的蔭涼,霎時叫人身心舒暢。
白聽容不由得屏住呼吸,緩緩朝樹下走去。
“回來了。”
趙修禮冷不丁出聲,卻連眼都沒睜。
白聽容施施然上前去,低頭看了他半晌,好奇道:“看都沒看,如何知道是我?”
趙修禮察覺到眼前被一片陰影籠罩,他笑着睜開雙眼,意料之中地看見了一張的英秀的臉,他道:“若是換了其他人,可不敢這樣貿然靠近。”
他展現給白聽容的樣子,可不會讓手下人都看見。
“你怎麽在這兒?”白聽容直起身,走到了一邊。
趙修禮道:“得怪你。”
白聽容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反複多問了一句:“什麽?”
“上回你跑到我府裏來,不是被袁嬷嬷給瞧見了麽……”
趙修禮坐了起來,佯裝苦惱地嘆息,“現如今我祖母為了此事,一直在催我相看适齡女子,弄得我是有家難回,只能寄人籬下。”
他用餘光瞥了一眼身側,小心問道:“若我偶爾來借宿一晚,不打擾吧?”
白聽容把他的話給聽進去了,倒真的生出了幾分歉疚。
原本狀元府也不是她做主,趙修禮其實不必問她。而且這麽大的地方,再多住十個人都有空餘。
“随意。”
她頓了頓,補上一句,“……抱歉,那次的事給你添麻煩了。”
趙修禮剛想回話,就又聽見她說:“若無要事,寧國公府我不會再去了,避免今後再出現類似的問題。”
白聽容表情認真,像是在進行深刻的反思。
此刻,趙修禮腦海中浮現了兩句老話,一句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另一句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本意只是想順理成章地在狀元府為自己留間房,結果卻堵死了另一條路。
他趕緊找補道:“沒關系,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之後想來随時都可以來,走床榻下那條地道就是了。”
白聽容聳肩道:“還是當心些好。”
她調整了站姿,之前背在身後的手臂放了下來,袖口一抹暗色的紅漬映入了趙修禮的眼中。
不僅袖口周圍有,連她的手掌下方也都殘留着暗紅。
趙修禮皺眉問:“受傷了?”他想把她的手抓過來看一看,卻被躲開。
“不是。”
白聽容擡起了雙手,試圖把血漬搓掉,“刑具上犯人的血,整理時蹭上了,走得匆忙沒洗幹淨。”
其實她想盡量把在诏獄中的一切,都留在那個陰暗的地方,但總會有疏漏之處,沒法方方面面都照顧周全。
尤其是這血跡,仿佛沾上了一輩子都擦不掉。
“哪有這樣生搓的……”
趙修禮輕嘆一聲,攏起袖子到酒壺裏沾了點兒酒液,随後不顧白聽容躲閃,将她的手拽了過來,細細擦拭,月白色的闊袖立刻暈開了一片醜陋污漬。
掌心冰涼,同時伴有陣陣瘙癢。
白聽容想縮手,力道卻沒他大,于是出言勸道:“太髒了,我自己來……”
趙修禮擦完最後一道痕跡,放開了她的手,拎起自己的袖子比照着她的袖口,緩緩說道:“現在我也沾上了,誰都別說自己髒。”
兩雙手有着同樣的溫度,連袖口都沾染了一樣的污痕。
白聽容很難形容她現在的感受,只覺得一直以來懸浮着的心,終于也能踮着腳沾兩回地面了。而這種短暫的踏實感,竟然是旁人口中放浪不羁的小寧國公爺帶給她的。
斟酌再三,白聽容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對旁人也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