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鄙夷
鄙夷
宮門巍峨,官員列隊魚貫而入,緋色朝服如風中飄搖的殘紅。
趙修禮修養了兩日,終于可以上朝面聖。
他正前方是一條祥雲龍陛,日日有宮人擦洗,因而依舊光潔如新。帝王出行,銮駕便會從上頭懸空擡下,此時玉雕的升龍迎着朝晖,注視着前來朝拜的衆臣。
紫極殿中,崇帝齊澈端坐在高階之上,靜默地翻閱着呈上來的疏奏。
年輕帝王氣質陰冷,周身仿佛彙聚着化不開的濃霧,階下離他最近的地方,站了個貌不驚人的太監,正是司禮監掌印劉喜。
“衆卿上的折子朕已批複,可還有要進言之事?”
偌大的殿閣回蕩着崇帝一個人的聲音,良久都不曾有回話。
直到一位花白頭發的老臣開口:“陛下,微臣以為大昭不宜再興戰事,應休養生息,籌謀民生。”
勸谏之言一出,衆人噤若寒蟬。
崇帝喜怒不形于色,他僅是回了一句:“知道了。”
他回複得模棱兩可,卻也讓人沒法再追問。就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徒勞無功。
“陛下……”
那老臣還想再說些什麽,下一刻就被身邊人給搖頭勸下了。
崇帝自上而下地俯視,朗聲道:“無事便衆卿退了吧……”
殿下衆臣早已習慣了崇帝的做派,再無一人提出異議,紛紛行禮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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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印太監劉喜忽然站了出來,道:“吏部尚書吳征培、戶部左侍郎趙修禮留步,陛下有請。”
當劉喜出言留人的時候,準備離去的其他官員,不約而同地以極度怪異的眼神觑了他兩人,其中有蔑視,有妒嫉,更有怒其不争。
趙修禮先答道:“臣遵旨。”
吳征培像是精神不濟,愣了半晌才回應:“是,是,臣遵旨……”
當人潮散盡,空空蕩蕩的紫極殿冷了下來,即便在炎炎夏日,置身其中渾身依舊寒津津的。崇帝先行離去,留下三人在殿中。
劉喜道:“二位大人請随我來。”
他帶着趙修禮和吳征培越過兩道中門,停在了一處側室前,上方懸挂着“議事閣”的牌匾。
“陛下,人已帶到。”
劉喜在門外通傳,稍候片刻,便有宮人引他們入內。
閣內早已備好了冰鑒驅散暑熱,崇帝在主座上受了他二人的見禮,單刀直入問道:“新選拔的官員,吏部那邊可安排妥帖了?”
吳征培小心答道:“回陛下的話,之前空出來的位置已經補齊了人員,都是信得過的人,無一不對陛下盡忠。”
自登基以來,崇帝一直在暗中鏟除異己,培植自己的勢力,如今六部之中有不少位置,都被換上了所謂新人。
其中少不了吳征培的奔忙的身影,他對崇帝莫敢不從。
趙修禮眼觀鼻,鼻觀心,在一旁耐心等候,從不說不該搭的話。
許久,崇帝才把目光轉到了他身上。
“趙卿,聽聞你這些時日病得不輕,身子可好些了?”
趙修禮答:“多謝陛下關心,現已痊愈。”他這病來得急,但好得也快,并未留下任何不适之處。
崇帝不過是例行公事般地問了一嘴,并未有幾分真的關懷之意,很快他便繞回了正題上:“告假這麽些天,趙卿手頭的賬目可都按時做成了?”
崇帝四處抓捕富商,搜刮銀錢入庫,另一邊又花錢如流水去練兵征伐,戶部的收支賬目早就對不上了,趙修禮便是他挑出來處理這個麻煩的人。
這一世,與其說是被挑選,倒不如說是趙修禮主動請纓。
他原就身在戶部,若是讓旁人掌握了權柄,只怕死得比上一世更早。
“雖在病中,不曾懈怠。”
趙修禮回應得體,他一早就準備好了崇帝要賬冊,“陛下随時可到戶部調取查閱,若有差池,臣任憑處置。”
崇帝招手叫來了劉喜,随手扔了一塊兒玉佩過去,說道:“不錯,賞。”
趙修禮裝作畢恭畢敬模樣,回道:“謝陛下賞賜。”
出了議事閣,外頭的天兒正亮堂,照得人眼發花。
吳征培離開禦前,勉強來了精神,滿臉堆笑道:“吳某還是要向趙大人多學,告假回來還能得賞,吾輩之楷模!”
吳征培是吏部尚書,論官階還要比趙修禮高兩品,是從一品的大員,說起話來卻盡顯小人姿态。
不過這也不怪他,畢竟靠蠅營狗茍爬上來之前,朝中都沒聽過他這號人。趙修禮有爵位在身上,他自要應承着。
趙修禮朝他假笑了一下,回道:“吳大人謬贊了。”
“話說回來,我這病倒是好全了,怎麽瞧着吳大人的臉色,似乎不是很好的樣子?”趙修禮不等他奉承,用問題堵住了他的嘴。
吳征培邊走邊道:“唉,還不是我家那妒婦鬧的,說什麽都不讓我娶……”
他剛說到一半,意識到不好繼續多嘴,改口道:“當初就該學趙大人你那樣,不娶什麽狗屁正房,連妾最好都不納,玩過之後片葉不留,樂得逍遙自在。”他越說還越起勁,竟暢想起了無人約束的爽快日子。
趙修禮上朝最煩遇見他,偏偏崇帝總愛将他兩人擱在一起傳召。
“手頭還有事,先行一步了,告辭。”
趙修禮幹脆利落地邁步向前,他覺得與這種人說多了話都會染上髒病,還是離遠點好。
一路上經過的彩繪回廊,亭梁上的彩漆斑駁剝落,久未有人修繕。
日光領着他走到正殿長階之上,中間的龍陛還像他來時那般奪目,可側殿下的漢白玉須彌座卻生了裂紋缺損,卻因不在顯眼處而無人修補,一日日地殘破下去。
見微知著,整個大昭國從外看,便如這條嶄新的龍陛,蓄勢待發。但往深了看,便成了布滿劣跡須彌座,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趙修禮一步步走下長階,似要踏碎這腐朽的王朝。
在他不經意間,階下有一人拾級而上,等走得近了,他才注意到那人臉上蜈蚣般的長疤。
是诏獄指揮使蘇佑慈。
趙修禮永瞳孔微張,他生永世都不會忘記此人——前世他夫妻二人雙雙殒命,就是他親自下的死手。
鐐铐的沉重,鞭撻的劇痛,他到現在都還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