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毒蛇
毒蛇
守庫房的獄卒低頭盯着腳尖,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擾了庫房裏的閻王爺。
蘇佑慈一大早就獨自入了卷宗庫房,他在裏頭呆了多久,獄卒就心慌了多久。其實不止獄卒,整座诏獄都人心惶惶,活兒都幹不踏實。
幽暗的光線從庫房門內傾瀉了出來,時不時可以看見人影晃動。
蘇佑慈進來之後,精确地找到了杜連川一案的卷冊,随手翻動。他不必看得仔細,因為這件案子全程由他監督主理,從拟罪、定罪再到撰寫案卷,都需要他點頭。
他會特地跑這一趟,無非是外頭又出了事。
杜連川的兒子杜庚混跡酒樓,私下給各大商隊通風報信,弄得他手底下的人數次失手,抓不到聖上想要的巨賈奸商,導致他連帶着挨了批。
近日他們終于找到了杜庚,沒想到此人寧死不屈,自戕之前說了一堆胡話,其中就提到了“上一回”、“你們的人”、“放過”之類的詞。
還沒來得及多問,杜庚就一刀插進了自己的喉管,抽搐了兩下就沒氣兒了。
眼前景象慘烈,但蘇佑慈卻立在血泊之中,思考起了他臨終前的話。
他猜杜庚每一回都能掐着點兒走漏消息,很有可能是在诏獄中有內應。浸淫在商賈之家的杜庚天生就懂得權錢交易的那一套規則,一手交錢,一手拿有用的消息。
蘇佑慈确認完案卷沒有被調換或者篡改,将其放回原位。
他合上庫房的大門,隔絕了裏面透出的微光,站定向獄卒命令道:“再把登記名冊拿出來給我看看。”
“是,是,屬下這就取……”
獄卒仍是不敢擡頭,後背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在诏獄的資歷很淺,又是個守庫房的,沒經歷過多少大場面。之前指揮使來去匆匆,不曾在此地多留,更別說這樣面對面向他下令了。
方才他還能強裝鎮定,現在就只能哆嗦着遞上名冊。
Advertisement
蘇佑慈面中的那道疤痕十分猙獰,近距離看更叫人畏懼害怕,他默不作聲地再次翻閱起登記名冊,在心中根據事發時間進行了初步篩選。
近期诏獄案少,因此并沒有多少人往來庫房。
如果诏獄出了內鬼,那麽這個人勾結杜庚一定在他放消息給商隊之前。當然也有可能這個人并不存在,又或者沒有來過庫房……
蘇佑慈之所以能夠成為崇帝最銳利的一把刀,不單是因為他足夠陰毒狠戾,更是因為他與崇帝一樣,任何一處疑點都不會放過。
哪怕錯殺,也有殺雞儆猴的威懾力。
很快,他鎖定了三個人的名字。
蘇佑慈将名冊甩回了臺面上,冷言吩咐道:“繼續當你的差。”
離開庫房之後,一路上都有人朝蘇佑慈行揖見禮,他連頭都不點,快步進入了一間四面無窗的密室。此處只擺了一套桌椅,壁上挂着幾盞昏黃的油燈。
他往身後的某一塊兒磚石上按了一下,頓時那一處先凹了進去,随後漸漸複原。
不過瞬息,門外有聲音問道:“指揮使有何吩咐?”
蘇佑慈道:“诏獄刑訊指揮同知手下佥事白聽容來了沒有?”
門外人答:“剛到不久。”
蘇佑慈坐定後,說:“叫她過來。”
诏獄的陰暗幽深仿佛将時間拉長,白聽容聽着同僚們的談話,在一邊默默等候了好久。直到被喚走,她才從思緒中掙脫出來。
密室已在眼前,這裏是蘇佑慈才有資格使用的地方。
一旦有私密的任務要下達聯系,他都會選在這樣一個地方。
四周的牆壁由特殊材料建成,與審訊之處的用料極為相似,但更加隔音隐蔽。人在裏面對話,真是一點兒聲音都傳不出去,就算是他要在裏面動手,在外界看來也是悄無聲息。
白聽容摸了摸袖中的文書,沉心走了進去。
“來了。”蘇佑慈的聲音有種砂礫的質感,不帶任何感情。
白聽容看向他,依然是冷若冰霜的樣子,即便面對着另一張醜陋疤痕盤踞的臉,她也不曾變換表情,她遞上提前撰寫好的述職文書,道:“這是九日來的寧國公府監察手記,請指揮使過目。”
蘇佑慈擡手接過,其間并未擡眸,專注地查看每一條內容。
從趙修禮會客到出行,能打探觀察到的事件全部記錄詳盡,大致看來并無不妥。他自顧自地看着,卻感知到面前人的視線從未偏移過,始終看着他坐着的位置。
蘇佑慈不禁道:“不怕麽?”
他問這話時的語氣與常人不同,帶着一種遺憾的意味,似乎是在可惜沒有使面前的人心生畏懼。
白聽容意識到方才的出神落在別人眼裏,可能成了冒犯,低眉回道:“從入诏獄的那一日起,就已不知怕為何物。”
她若是不把自己僞裝成一個麻木的人,早在第一次踏入诏獄大門的時候就應該已經瘋魔了。
蘇佑慈扯着疤痕笑了一下,這不但沒有使得他看起來變得和善,反倒增添了一種詭異的神态。他把文書收好,卻不立刻開口,而是靜靜地凝視了白聽容一陣。
他的目光陰冷,如毒蛇捕獵般耐心蟄伏。
白聽容向來沉得住氣,于是任由他看着。
半晌,蘇佑慈道:“知道當初我為什麽選你嗎?”
白聽容答:“不知。”
在入诏獄之前,還有其他機密部門要收人,但那些地方未必有诏獄好,在外頭幹的都是朝不保夕的活計,落得死在荒野身首異處的下場也未可知。
蘇佑慈在一群受訓的孩童中,第一眼就選中了她。
她從未思考過為何是自己,也不知将來要做什麽,只有一個活着便好的信念支撐着她。
旁人因何而選擇自己,于她而言根本不重要。
蘇佑慈用指腹敲擊着桌面,一聲聲落下,宛如水滴擊打在石板上的脆響,他道:“因為你和我是一類人。”
“都會不惜一切代價,掃清橫在面前的障礙,除了自己,其他什麽都不在意。”
白聽容低着頭,嘴角不經意地往下撇了撇。
她并不覺得這是在說自己,也不認為兩人之間有任何相似之處。旁人會産生這樣的誤解,與她常年冷着一張臉脫不了幹系。
入诏獄不是她的選擇,可以說大多數人,自幼就被剝奪了質問命運的資格。
而據她所知,蘇佑慈出身不低,至少當初他不從軍也能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他上戰場純粹是為了抒發體內克制不住的殺意,把殺敵當成發洩的渠道。
這是蘇佑慈主動尋來的一條路。
如果她有選擇的權利,必然不會來到這個地方。
白聽容把他的話當耳旁風,耐着性子問道:“指揮使可還有其他吩咐?”
蘇佑慈思索了須臾,道:“今後一月彙報一次即可,就按今天這份文書寫,力求事實詳盡清晰。”
他頓了頓又補充說:“若是被我發現你胡編亂造,抑或是生了不臣之心……你的下場就和牢裏那些犯人一樣,甚至比他們更慘,明白了嗎?”
他再度陰沉地盯住白聽容,似要從她臉上分辨出不安之色。
白聽容不如他意,擡眸與其對視,恭敬道:“明白。”
從密室裏出來,呼吸都變得暢通了不少。
白聽容雖然不怕蘇佑慈猙獰的面孔,但述職時的壓力依然存在,畢竟那份文書裏的細節半真半假,有好多都是她和趙修禮商議之後臨時拼湊的內容。
不過蘇佑慈沒問與案卷庫房相關的事,着實也讓她暫時松了一口氣。
最近案子少,诏獄中人自然比往日要清閑,孫校力坐在收斂刑具的大箱子上與同僚說話,見到白聽容過來,蹑手蹑腳上前。
孫校力上來就問:“沒事吧?黑面鬼有沒有問你任務之外的東西?”
白聽容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回道:“沒有,述完職就讓我走了。”
“哦哦,那就行……”
孫校力若有所思,一張嘴沒個停下的時候,“這幾天咱們都長點兒眼力見,不忙也得裝得忙,可別讓上頭的人找了由頭撒火。”
孫校力為人一貫機敏,但有時候,機敏過頭就是油滑。
白聽容抿着水,心中卻覺得他今天的話特別多,于是問道:“我怎麽覺得,你倒是比我要擔心……”
孫校力眼神躲閃道:“那肯定啊,黑面鬼一個人在庫房裏待了那麽久,裏頭有不少案卷是我親手謄寫的,可不得護好自己的腦袋。”
這話确實也不假,就像暴雨傾盆時算不準哪一滴雨點會落到自己身上,少不了要擔憂。
白聽容勸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先把手頭的事做好。”
“對了,适才你正述職,張嶺說有事找你,叫我等你出來知會你一聲。”孫校力直言道。
白聽容問:“他人呢?”
孫校力指向地牢,回道:“幫手去了,估摸着應當快結束了……”
沒過多久,張嶺就從地牢出口走了上來,手上還有未幹的血跡。
他朝二人憨厚一笑,跑到水缸旁沖洗幹淨了雙手,清水将血漬稀釋成清淡的紅色,潑到地面上便看不出痕跡了。
白聽容見慣了這種場面,放下茶碗問道:“是什麽事找我?”
張嶺擦幹了手,回:“借一步說話。”
兩人避開其他同僚,走到天井之下,日光消融了些許血腥氣息。
白聽容以為他這樣小心是要緊事,結果張嶺開口道:“讓那些大老爺們兒聽去了怪不好意思的……其實我是想讓你幫忙,陪我娘子去買點兒時興的料子做衣裳。我與她成婚快有一年了,這回想讓她開心開心。”
白聽容好奇道:“嫂夫人平日沒有往來的鄰裏妯娌麽?”
張嶺嘆道:“尋常人家聽了她嫁給一個诏獄酷吏,跑都來不及,更別說往來了。”
這一點白聽容深有體會,頓時明白了他為何開這個口。
白聽容想了想,不再多問,回道:“行,到時候提前一天同我說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