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頑石
頑石
白聽容細致打量了一番出自她手的這張青花布,從常人的眼光來看,它實在算不上好看,很像一塊不小心染上雜色的粗布。
她不解道:“你要這個有什麽用?”用來擦拭物件有點兒小,當裝飾又上不了臺面。
趙修禮趁其不備,抽走方巾:“各花入各眼,外頭買不着這種樣式。”
白聽容手中一空,心想,當真是怪人有怪癖。
她看着對方把方巾收到枕頭的另一側,神色鎮定自若,并不覺得此舉有任何不妥。
趙修禮轉移話題道:“趁着我還有精神,趕緊把正事兒給解決了。”
聞言,白聽容搬了一張凳子在榻邊坐下,認真道:“那便從大婚之日講起……”
兩人将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全部厘清了一遍,當談回到青虞是否留宿一事的時候,趙修禮的表情略顯不自然,仿佛做了虧心事一般,眼神閃爍。
他雖然沒做任何出格的事,但在白聽容面前談論另一個女人,他總覺得……糾結。
他想看見白聽容吃醋的樣子,現在以現在兩人的關系來看,這顯然不可能;可若是她真的為此惱怒傷神,他又會因此自責。
趙修禮沉默多思的表情,落在白聽容的眼裏,倒是讓她生出了另一種猜測,于是她委婉試探道:“我并尋常女子,要是青虞确實在你府上留宿了,其實也不必瞞我,這也算不上要緊事……”
以趙修禮的名聲來看,這的确不是大問題。
而且她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述職文書的內容給填完,同時盡量保證兩方的敘述不出纰漏。
她注意着對方的眼色,說話的語氣她自認為平和周全。
結果趙修禮卻表情一沉,反問出口:“你竟然覺得這不是要緊事?”
Advertisement
白聽容一心想要完成任務,以問作答:“那我究竟是寫‘有’還是‘沒有’?”
室內霎時寂靜了一陣。
“寫‘有’……”
趙修禮不情願的地說出了這個答案,但這只是對外的權宜之計,話音剛落,他急不可耐地解釋道,“但是實情是,沒有。”
白聽容挑眉盯着他,露出一副不太相信的模樣。
趙修禮卧病在床,咬牙切齒道:“真的沒有。”
今天來這一趟,白聽容終于覺得自己扳回了一城,于是緩和了表情,言語間調笑道:“知道了,沒有就沒有,不會污了你小寧國公爺的清白……”
“咳……”
趙修禮難得落了下乘,捂着嘴清了清嗓子。
也就是在病中,他才會這般笨嘴拙舌,若是換了平時的樣子,一點兒可乘之機都不會露給旁人。
白聽容解決了眼下的事情,便不再打算多留。
畢竟寧國公府除了趙修禮的手下和奴仆,還有他年事已高的祖母,留久了恐怕再出上次那樣的誤會。
“如此這般,我今日先回去了。”她起身欲行。
趙修禮見狀,想要從榻上爬起來。
白聽容勸道:“病着就別送了。”
趙修禮堅持道:“就送你到房門口。”
話說到這份上,白聽容不好再推辭。
等她和芝蘭彙合,兩人一同行至拐角處時,白聽容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只見男人披着一件玄色外衫,仍然倚在門框邊遠望着,見她回頭,還笑着擺了擺手。
玉立松姿,亦如亘古不變的頑石。
白聽容一時竟看得出神,離去的步伐遲緩了下來,她對眼前人的熟悉感,再一次浮上心頭。
這時候芝蘭輕喚道:“夫人怎麽不走了?”
白聽容恍然移開了目光,回道:“……沒事,走吧。”
-
卯時太陽初升,白聽容久違地穿上了窮奇服,站在鏡前端詳着自己此刻的樣子。
大昭國的女官不多,除了在尚宮六局中當值的女官之外,其他地方基本上都是男人的天下,因此诏獄的服飾依然采用男子的制式,不過總體上要小兩號。
暗紋窮奇張牙舞爪,兩雙羽翼似要展翅沖上雲霄。
她從一旁的架上取下佩刀,挂在了腰際,晃動時輕碰到身前的诏獄令牌,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閑置在另一邊的絲綢羅裙,與這一套打扮相較,暗淡了不少。
名貴绫羅易損易污,不比暗色窮奇服抗造。
回到诏獄,她便不再是所謂的白夫人,她只是皇權之刃上的一枚倒鈎——過去她總是這麽想的,因為只有這樣将自己類比成利器的一部分,才能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
可如今,她似乎有希望與這一切劃開界限了。
曾經她的眉目間總有化不開的寒霜,自上而下的規矩要她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只管把吩咐下來的活兒幹好就行。再看現在鏡中的那雙眼睛,似有冰雪消融的跡象。
芝蘭候在一旁,小聲道:“夫人穿什麽都好看,就是诏獄這打扮忒吓人了,奴婢看着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坊間有言,一旦驚動诏獄出手,十死無生。
百姓但凡在街市上遠遠看見诏獄的人馬,不出十個呼吸,整條街能躲起來的人都會找地方藏着,生怕一不小心被無辜連累,伸冤都沒地方去。
白聽容不怪她會有這種感覺,诏獄确實是個吃人的地方。
芝蘭見她不說話,以為是不高興了,連忙賠罪道:“是奴婢嘴笨!”
白聽容假裝愠怒,把人吓得低下頭去,片刻之後才捏了一下小姑娘的臉蛋,笑道:“你說得沒錯,別怕。”
“夫人下手輕點兒!”芝蘭揉着側臉,氣鼓鼓地埋怨道。
“好了,不跟你鬧了。”
在出門之前,白聽容忽然記起了一件事,“今後可能要麻煩你幫我一個忙。”
芝蘭以為她有雜事吩咐,回道:“您盡管說,這都是奴婢應該做的。”
白聽容道:“上回你在客棧做的那碗清湯面很合我口味,可否每天早上替我做一碗當早膳?”
芝蘭聽了這話欲哭無淚,漿洗灑掃她倒是在行,夥房裏的事那真是一點兒都不懂。
而且就算是簡單的清湯面,每個人做出來的味道也有不同,她就算照貓畫虎學會了,出來的成品也不是一樣的東西。
白聽容看她沒說話,于是說:“你要是活兒忙的話也沒關系,府裏的早膳足夠了……”
芝蘭連忙道:“當然可以,方才奴婢一時走神了。”
她雖然做不出來,但是主子肯定駕輕就熟。她在心裏對主子說了聲抱歉,面上鎮定地把事情應了下來。
從狀元府直接去诏獄的路,白聽容還是第一次走。
途中她特地邊走邊看,花了些心思記下最快捷的路徑,以便今後上值不出岔子。
诏獄門前依舊冷落,好似籠罩着七八月裏的烈陽都驅不散的陰霾,立在兩側的石獸像在注視着每一個來到此處的人。
白聽容剛到诏獄附近,遠遠便瞧見同僚張嶺和他的娘子一同前來。
張嶺那樣的大老粗,在與他娘子說話時,神情竟也帶了三分溫柔。他從娘子的手中接過食盒,站在原地等人走遠了才回頭。
他看見白聽容,得意地揚了揚手中的食盒,趾高氣昂地上前來炫耀道:“怎麽樣!我娘子親手做的好飯好菜!”
白聽容冷嗤了一聲,回道:“你這是嫌棄老楊頭做飯難吃……”
“那是你說的,我可沒這麽想!”張嶺連連否認。
老楊頭是個駝背老頭,眼白渾濁不愛說話,他掌管着诏獄衆人的三餐,而且還是在诏獄裏呆得年份最長的老人,據說送走了兩任指揮使,現任指揮使蘇佑慈在他面前頂多就算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
老楊頭做飯全憑心情,他今日高興,出手就是人間至味,若是不長眼的惹了他,诏獄上下都得餓肚子。
所以不少人都會從家中帶些飯菜來上值,以備不時之需。
之前白聽容孤身一人,沒這個條件,眼下也動了這樣的心思。打算下回學他們也自帶一些,省得遇上食不下咽的飯菜還得硬吃。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诏獄,迎面碰上了另一位同僚孫校力。
孫校力身為男子,個頭還沒有白聽容高,雖然他其貌不揚,可整座诏獄就屬他最機靈,鬼主意最多。
張嶺見人就要顯擺他手中的食盒:“老孫,看看……”
“得了,打住,成天這樣不膩麽你。”
這種場景一年到頭,孫校力不知看了多少回,他忽然壓低了聲音提醒道:“醜話可說在前頭,今天你們都小心着點兒,黑面鬼不太對勁。”
白聽容起初不以為意,小聲說:“他有對勁的時候嗎?”
一天到晚蘇佑慈都是那副惡鬼樣子,對待所有人的态度都像審問犯人,這種人也許只有睡着了,或者是死了才和尋常人一樣。
孫校力道:“黑面鬼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可今日竟然來得就比我晚一些,而且一進門就直奔庫房而去。我躲在旁邊,偷偷聽了一耳朵,他好像是要查登記名冊……大致就是這麽個情況,黑面鬼現在都還在庫房裏呢。”
張嶺一貫大大咧咧,他說:“看就看呗,難不成還能讓他翻出花兒來?”
閑雜人等進不來诏獄,更去不了庫房,左右名冊裏都是自己人。
白聽容卻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不禁重複提了一嘴:“……庫房?”
“噢,你是管刑訊的,确實不常去庫房,不了解很正常。”
孫校力在诏獄負責卷宗謄抄編纂,所以經常跑庫房,他想當然地解釋道,“庫房裏存放的都是新舊案件卷宗,需要登記才能入庫查閱,也許是有人當差犯了錯,這才驚動了黑面鬼,不過裏外都跟你一個拿刑具的不沾邊……”
後頭他再說什麽,白聽容便聽不進去了。
她只記得,之前她曾去庫房翻閱過杜連川案件的卷宗。希望蘇佑慈此舉,與此事沒有關系。
孫校力見她愣神,接着說:“我差點兒忘了,你是不是還要到黑面鬼那裏去述職?其實也不用太過擔心,只要沒偷懶耍滑,他也不會無故為難咱們。”
白聽容望了一眼庫房的方向,開口仿佛是說給自己聽:“嗯,我不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