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良藥
良藥
“主子,之前替你收的東西,放哪兒好?”路生拿着一塊兒白芯藍布,一進門就問。
趙修禮病蔫蔫地倚在榻邊,披散着一頭長發,此刻腦子裏十分混沌,本不想理會路生的話,直到他費力地擡眸瞧了一眼。
那是上一次在平浪莊,白聽容不要的那塊兒紮缬。
趙修禮半撐了起來,道:“給我。”
路生捧着紮缬走上前去,把東西遞到了他手中。
只見趙修禮小心翼翼地疊好了這塊而不起眼的方巾,随後将其藏在了枕邊,蓋好之後還輕拍了兩下。
路生在站一旁,裝作什麽都沒看見的樣子,開口問道:“戶部那邊,是不是需要去說一聲?”
趙修禮之前告的是假病假,結果這回真病了,确實得去把假給續上。還沒回來的時候他不過是偶爾咳嗽,經過回程一路的奔波,病情不輕反重,現在腦門上都燙得慌。
趙修禮擺擺手:“去吧,再替我告兩日病假。”
他都能猜到,從此除了風流纨绔,他身上又會多個偷懶耍滑的名頭。
朝堂上的男人們多起嘴來,其實比婦人更刁鑽刻薄。
尤其在攫取利益和鏟除異己的事情上,他們的一雙招子最為透亮,任何機會都不願放過。
路生得了令,正準備離開,想起一事後又道:“熬好的藥就放在小桌上,等涼些主子記得喝,可不能偷偷倒了。”
趙修禮在外運籌帷幄,不懼艱險,可唯獨怕苦。
每回都是生扛着把病給熬好了,愣是不願意喝藥,他看了一眼榻邊放着的案幾,盛了藥的瓷碗還在冒着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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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
趙修禮敷衍答了一嘴,轉身面朝裏,直接躺下歇息,不想面對着那碗藥。
趁着時辰還早,路生打算先把手頭上的事辦完,索性不再多勸,調頭離了房間。
他才剛走出去沒兩步,拐角就撞上了兩道熟悉的身影。
“白姑娘?你怎麽來了……”
白聽容理直氣壯道:“有事。”
路生說:“可是主子現在病着,不如等他痊愈了再來?”
白聽容回:“沒關系,不是什麽大事,很快就走。”
之前趙修禮照顧過她,她沒有欠別人人情的習慣,眼下對方病了,正好來看看。
芝蘭的位置站得更靠前,她不斷朝路生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多話。
路生剛才是腦子一下子沒轉過來,見狀立刻回答道:“啊……對,主子就在房裏,可能在休息,白姑娘請便,進門時小聲點兒就行。我手頭還有事,就先走一步了,告辭。”
白聽容客氣道:“辛苦。”
這次前來寧國公府,她頭一回主動使用了床榻下的那條地道,和霧行上次帶她走的那條路兩相對比,這條地道好走了百倍不止。
她站在門前,猶豫是否要敲門。
芝蘭提醒道:“既然路生說小聲點,那您直接進去吧……”反正主子怪誰都不會責怪夫人。
雕花房門推動的手感略沉,但開門時的聲響微不可聞。
白聽容在進去前吩咐道:“幫我在門外守着,如果看見老嬷嬷打扮的人過來,就趕緊進來知會我。”
在平浪莊時,趙修禮曾談及在古鶴亭那日,他二人相談的場景,似乎被府上的袁嬷嬷瞧見了。這次要是再碰上,眼下還是在趙修禮的房裏,那她可真就有口難辯了。
芝蘭道:“好,放心。”
房中窗明幾淨,香案上幽幽升起燃木香的煙氣,無金銀俗器列置,入目僅有書畫冊卷。
白聽容稍稍望了幾眼,便朝內室走去。
床榻上窩着一個背影,趙修禮身穿白色裏衣,半裹衾被,正昏昏沉沉地小憩,絲毫不曾注意到有人靠近。
他的呼吸聲很急促,蜷縮的模樣完全失去了平日裏的神采。
白聽容見他這個樣子,心中湧起一絲內疚,畢竟他生病,與她脫不了幹系。
她在回來之後,才勉強能記起有關落水的零碎片段。那日她先是在舟楫中睡着了,朦胧醒來看向水面,一些可怖的畫面突然出現在眼前,她很快便失去了意識。
入水的那一刻,涼意刺骨。
鄉間湖水渾濁不堪,當時她睜不開眼睛,耳邊隐約聽見岸邊吵鬧的聲音,在一雙有力的手臂攏住她身子的同時,她也徹底昏迷了過去。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跳下來救她的就是趙修禮。
她的命在這些王公貴族眼裏,本該如蝼蟻般不值一提,犯不上出手相救,可他偏偏這麽做了,甚至不曾猶疑。
對一個在危難時向自己施以援手的人,她很難再拒人于千裏之外。
白聽容想了很多,霎時間腦子有點兒亂,但也不想打擾趙修禮休息,便往後小退了一步,本意是想找個地方坐下靜候。
哪知這一退,恰好看見枕頭底下露出的一抹青色。
白聽容覺得十分眼熟,于是悄悄伸手,順着青色的一角把東西給抽了出來——手中的青花方巾有個白芯,正是她在染布坊裏丢棄的那一條。
趙修禮察覺到異動,以為是下人來催他喝藥,于是頭也不回道:“藥我不會倒,但也不想現在喝……”
他的聲音沉悶中帶着一絲嘶啞。
白聽容拎着青花布方巾,好笑地發出一聲:“哦?”
趙修禮終于意識到不對勁,連忙翻過身來,一時動得急了,突然開始咳個不停,看那架勢,好像快要把心肺都給咳出來一樣。
“都這樣了還不想喝藥?”
白聽容思忖了片刻,最後還是走上前去,拍着背幫他順氣,“有人背後說我倔,我看其實是在以己度人。”
趙修禮正是虛弱的時候,腦子也不如平常轉得快,一下子竟然回不出話,只能默默認了,他緩上一口氣問道:“怎麽突然來了?”
白聽容不想說實話,找了公事的由頭說:“明日我要回诏獄述職,這些天有關你的事情,我必須要與你統一口徑。”
“所以,你這是答應了?”趙修禮沒頭沒尾地蹦出這麽一句。
白聽容不解:“……答應什麽?”
“合作之事。”
白聽容恍然大悟,原來趙修禮以為她來對口風,言外之意是答應合作。
其實她确實想過合作,但不是在今日,有些事她還想調查得清楚一些。反正他們兩個人已經解綁不開了,人在這兒也跑不掉,所以她并不急于一時。
白聽容回:“等此次述職事畢之後,我再尋個時機給你答複。”
趙修禮拿她沒有辦法,又不欲表現得過分急切,只好妥協道:“行,你慢慢來。”
須臾之後,他緊接着試探性地問道:“你我如今……可算患難之交?”
戲臺之下,平浪湖中。
雖然一開始的相遇是由他的算計而來,可後來發生的一切都與前世不同。此生他不求白聽容能回憶起過往,但也不想她将自己視作敵人。
白聽容點點頭,唇齒中抛出擲地有聲的一個字:“算。”
趙修禮雖在病中,聞言克制不住眼底的笑意。他本就生得清隽,笑起來更是讓人感到春風拂面,披散的烏發更添風流氣韻。
兩人一來一回,他暫時忘記了對方手中還拿着一條方巾的事。
白聽容故意甩着青花布方巾,到他面前晃了一遭。
“這東西,為什麽在你枕下?”
她問得十分從容,語氣淡然,讓人聽不出話裏的情緒。
趙修禮起先還有點兒心虛,但很快找回了平時張口就來的姿态,回道:“染布師傅送來的時候弄錯了。”
“那正好物歸原主。”
白聽容假意要把方巾疊好,收到懷裏。
趙修禮想要阻止,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如何說,只得眼巴巴地望着,就在東西被收走之前,他忽然閉上眼睛道:“頭暈……”
白聽容和他打交道久了,多少也清楚了一些他的路數。
“哦,耽誤你喝藥了,不好意思。”随後她把藥碗親手端到了他面前。
果然,趙修禮的臉色有了微妙的變化,他側過臉去:“再放一放,我習慣喝涼藥。”
白聽容裝作看不懂他的表情,感受了一下碗邊的溫度,道:“已經涼了。”
對方遲遲沒有反應。
白聽容沒有料到,這樣一個大男人竟然怕喝藥。趙修禮給她下了這麽多套,總算也讓她抓到一次把柄。
她本不是個溫柔的人,此刻卻端出一副巧笑盼兮的模樣,輕聲勸道:“喝吧……”
次次都是她丢臉,她也想看趙修禮出醜一回。
趙修禮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一面不舍得移開視線,一面又接不下她手中的瓷碗。
白聽容繼續道:“不跟你鬧,喝完藥我就把紮缬給你。”
“不夠。”
趙修禮怕僵持久了過了病氣給她,索性單手把碗拿了過來,“一方紮缬只夠抵一次,崔府你還欠我一回。”
白聽容想不到這時候他還能得寸進尺,問道:“……那你還想要什麽?”
趙修禮正色道:“如果有朝一日,我不幸落了诏獄,你不要來。”
說完,他皺着眉頭将苦澀的湯藥一飲而盡。
他不以為意地清了清嗓子,嘆道:“真苦。”
白聽容不懂他的意思,但卻聽出了他話裏的決絕,就好像認定了将來會有這樣一場事情發生。
“你……”她還想細問。
趙修禮放下碗,打斷道:“藥喝完了,紮缬拿出來,別想抵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