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手記
手記
旭日為平浪莊的軒榭廊舫覆上一層薄金,送離了舊客,又即将迎來新客到訪。莊子中的一切都在變與不變之間,人心亦是如此。
齊穆今在莊上的居所,深藏在一片柏林之中,留宿賞玩的客人一般找不到這兒來,只有佃戶們大致知曉方位。
此刻他正捧着剛呈上來的文書,為公事苦惱。
日前他派人向肅王通報崔珏二次離京巡關的事由,但消息還沒送到,送信的小卒就已在半路上遇匪身亡。眼下他不僅要重新拟一封信報,還要再找個送信的人。
信倒是好寫,可人卻不好找。
在此之前,身邊的親信都已經被他派發了其他要務,一時半會兒也趕不回來。要是随意找個人去,又難免不會再出岔子。
看門的護衛忽然走了進來,禀報道:“有一佃戶前來,想要面見莊主。”
“佃戶?”
莊上雜事都有專任的管事負責,一般沒必要直接來找他。
齊穆今确認道:“有說是什麽事兒嗎?”
護衛說:“此人看着年紀不大,十五六的模樣。屬下們也不知他是為何而來,他堅持要見了您才開口。”
齊穆今盤算了一陣,回道:“先讓他進來。”
“是。”
當李巍踏進莊主的宅院時,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檀木香氣,目及之處清雅別致,與農田民居天差地別。
他來的時候心裏還有些緊張,可是見到這一切,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短打的粗布坎子,他反而更堅定了想要離開平浪莊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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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巍站定到竹簾前,對面就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莊主。
齊穆今連頭都沒擡,一邊看着各路文書一邊随口問道:“你為何要見我?”
李巍醞釀斟酌了片刻,答:“想向莊主贖買佃戶契書,然後去從軍。”
盤下平浪莊這麽長時間以來,齊穆今還是頭一回聽見這種要求。平浪莊佃戶的日子比其他莊子上的好太多了,所以佃戶們都安守本分,從來也不去想別的事兒。
說白了,就是活得相對安逸,身心的躁動早就消磨得一幹二淨。
聞言,齊穆今這才從卷冊中短暫抽離了出來,隔着竹簾,他隐約能看見一個少年的輪廓。
沉吟半晌,他問道:“你拿什麽贖?”
李巍道:“這些年給莊子上幹活兒我攢了些錢,實在不夠還有從軍後的糧饷……”
少年心性單純,從未深思過此事,只當是錢夠了就能離開。
“先不說這輩子你能弄到多少錢。”
齊穆今在心頭默算,然後道,“佃戶們與莊上簽的是族契,相當于簽下的不只一人,而是從老到小,世世代代都要為莊子賣力做活兒。現在還覺得你有本事贖契嗎?”
一字一句沉重地敲擊着李巍,幾乎要在他心上砸出一個個深坑。
他想過自己的錢不夠,莊子上可能不會放人。但他也不覺得氣餒,畢竟他還年輕力壯,總有攢到的那一天。
可如今一聽,除非投胎轉世換戶人家,否則絕無回轉的餘地。
李巍頓時啞了聲,過去的歲月平淡,從沒有人同他說這些,身邊也不曾有人離開過平浪莊。
他攥緊雙拳,一種無力感向他襲來。
齊穆今故意晾了他好久,手頭上重寫了一封要送給肅王的密信。
就在李巍快要絕望的時候,他聽見簾後的莊主突然問道:“身體怎麽樣?”
李巍愣了一下,回答:“還,還行……”
意識到這樣顯得消極,他慌忙補充道:“從小到大沒生過病,身體好得很!”
齊穆今把信件封存,重新甩出一個機會:“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現在我手頭上有個東西缺人跑腿,路遠不輕松,你……”
“我可以。”李巍連話都沒聽全,就迫不及待地答應了下來。
齊穆今道:“先別應得那麽快,這件事辦好了我當然可以放契書給你,說不定還能為你舉薦一番。但要是路上出了意外,很有可能你這條小命,就這樣沒了。”
“想清楚了,再回話。”
現在有兩條路擺在李巍面前,要麽回去繼續種地,安生過小日子,要麽拼上性命搏一回。
他在平浪莊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一手将他拉扯大的二娘,于是他問道:“如果我死了,我娘還能留在莊子裏嗎?”
齊穆今答:“可以,我會把你從族契中除名,這樣一來牽涉不到旁人。”
李巍下定決心,點點頭又重複了一次:“我可以。”
莊主近侍将一個不起眼的窄匣子遞到了他手中,還附上了一份看着像輿圖的紙張。
齊穆今囑咐道:“下去之後會有人教你怎麽看這份輿圖,以及抵達之後如何找接應的人。記住,匣子不要打開,否則先倒黴的會是你。”
匣子裏有機關,只有肅王一方的人才能毫發無傷地打開,且将信件完整取出來。
手上的東西很輕,但李巍卻感受到了其中分量。
他小心翼翼地拿着這兩件東西,擲地有聲地回道:“我記住了,我一定會用自己的本事走出莊子。”
說完,便有護衛進來,帶他離開了庭院。
在李巍走後,一旁的親信近侍忍不住問道:“莊主讓這麽個毛頭小子去送信,靠得住麽?”
齊穆今笑而不語,飲下一口清茗才說:“就是這樣的鄉下小子才不會引注目,你想,要是在趕路途中,你會在意一個衣衫褴褛的窮小子嗎?”
李巍常年下地幹活,膚色黝黑,人又單純老實,穿着他自個兒的衣裳着走在外頭,就是個平頭百姓的樣子。況且他有求于人,這件事必然會用心辦好。
近侍一聽連連贊道:“莊主英明。”
“別拍馬屁了。”
齊穆今走到廊上,閉眼深呼吸了一口,問道,“咱們的吳大老爺最近如何了啊?”
近侍答:“這幾日總想往莊子裏跑,找了好些借口才把人攔在外面。”
吏部尚書吳征培心心念念他的舞娘外室,得了空就想要來與美人相會。不過齊穆今可不會讓他輕易見到人,太過容易得到的東西,往往不會珍惜,也不會挂念。
齊穆今道:“之後每個月放他進來看一眼,以養胎為由,盡量不要讓他近外室的身。”
近侍心領神會道:“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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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京不過三兩日,狀元府中一切如舊。
白聽容一個人在案前坐着,半柱香前她往筆上浸了墨,在此之間卻一筆都沒有落成,信箋上空空如也。
毛筆的尖上都快要幹透,側鋒已經凝成了馬尾的形狀。
她要寫一份述職文書,明日上值交到蘇佑慈的手上。
文書中本該詳盡描述自大婚以來,寧國公府的各種動向,尤其是趙修禮,上面再三叮囑了他面見了什麽人,出門做了什麽事,都要記錄在冊。
朝堂方面由霧行盯着,私下日常則是她的任務。
細細想來,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其實不算複雜,但有趙修禮在的地方,必然有她的身影。如何在文書中隐去她自己,倒是成了首要難題。
苦惱了好一陣子,白聽容擡手重新往硯中添水,研了一團新墨,這才下筆。
信箋上的題頭是——寧國公府監察手記。
「第一日,趙修禮下朝後未見客。
第二日午後,趙修禮只身前往檀宮閣……」
寫到這裏的時候,她頓住了筆尖,突然想起這日趙修禮在她家留了一晚,那夜的雨時落時歇,下得人心煩。
這件事必然需要改寫,但她一時又想不出合适的內容。
不管了,先空着。
「第三日,趙修禮受邀參加崔府長孫周歲宴,于宴會之上,帶吉慶班花旦娘子青虞回寧國公府,在崔府門前與白霧行發生口角。」
其實她還需要注明青虞是否留宿一事,但霧行後來一直唠叨,說青虞連寧國公府的門都沒進去,可外頭的人卻都覺得青虞陪了貴人。
吉慶班一衆四海為家,在各地搭臺演出,此刻已經不知去向,上頭若要求證也難。
只是寫得太過确切,萬一最後出了問題,實在不好辯駁。
雖然她還沒有完全答應合作之事,但是此刻她的所作所為,似乎已經站在了趙修禮這一邊。
不知不覺中,白聽容已經列出了一張粗略的文書草稿,上面左空一塊兒,右塗黑一團,磕磕巴巴寫得極為艱難。
之前編話本的時候,她都不曾如此為難。
芝蘭拿着她換下的衣物走了進來。
“這是在平浪莊時夫人穿的衣裳,奴婢收拾時發現破了好大一個口子,是扔了還是縫補一下?”
白聽容把不稱心的草稿甩到一邊,按着太陽穴回道:“縫一縫收起來吧。”
芝蘭點點頭,見她神色倦怠,關心道:“回來之後主子整個人都蔫兒了,夫人別是也病了吧?”
畢竟主子總追着夫人跑,怕不是過了病氣。
白聽容問道:“……他真病了?”
她一直以為趙修禮在二娘家有演的成分,卻沒想到他是真不舒服。
“是啊。”
芝蘭疊好懷裏的破衣裳,将其抱在懷裏,“那天主子把您從河裏撈上來,就沒顧上過自己,渾身上下都是風幹的,夜裏又沒怎麽休息……”
白聽容只大致了解當時的情況,這些細節卻是不知曉,聽得她心裏生出一絲歉疚。
芝蘭福了福身子:“奴婢繼續去收拾了。”一行人回府不久,帶出門的行李都還沒有整理齊全。
“先不急。”
白聽容動了恻隐之心,出聲後站了起來,“你熟不熟悉寧國公府的路?”
芝蘭思索道:“差不離都知道該怎麽走,但要是一些私密的地方,那奴婢就不清楚了……”
白聽容問:“……從趙修禮書房去卧房的路呢?”
芝蘭瞪大了雙眼道:“夫人這是想……”
“瑣事先放一邊,一會兒帶我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