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落水
落水
一旁的染布師傅見狀沒忍住,竟然輕笑出聲,嘴上仍是以鼓勵為主:“雖然看上去和尋常花樣不太一樣,但也算……別出心裁。”
白聽容拎着手上的青一塊白一塊的方巾,一時間覺得臉面上燒得慌。
她緩緩将自己的成品平鋪到臺面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耳朵尖上的薄緋,已經暴露了她此時的心态。
看來每種手藝活兒之間,确實無法完全相通。
不知怎地,她有點不敢往趙修禮那邊看,心中更有種說不上來的慌亂,像是弱點不小心被人發現後的無措。
“讓我也看看!”
芝蘭站在一側玩得開心,沒注意到來人,正想要拉起白聽容面前的青花布仔細瞧。
還是霧行眼尖,輕輕撞了一下她,小聲道:“先看前面。”
出門在外,她們不好尊稱趙修禮為主子,所以當芝蘭看見他之後,兩人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瞬,霎時收了聲。
趙修禮走上前去,裝作沒看見桌面上的方巾,問道:“在做什麽呢?”
牛嬸一早就和他打過交道,又聽了霧行适才胡謅的夫妻鬧矛盾,頓時起了當和事佬的心,趕忙回道:“大家夥兒在做紮缬,郎君想不想也動手試試?”
趙修禮沉默了半晌,正當衆人以為他會一口回絕的時候,他道:“好。”
這下所有人都目光都轉移到了他身上。
白聽容悄悄把那塊兒染呲了的布甩到一邊,還拿竹簍子蓋上了,确定遮嚴實了才走過來看熱鬧。
只見染布師傅按照剛才的套路,重新演示了一遍紮缬的做法,趙修禮站在一邊學得認真,眼睛倒是跟上了,手上動作卻始終學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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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繩要麽亂作一團,要麽一扯就松開,連第一步都做不好。
圍觀了好一會兒,白聽容忽然覺得自己做得還可以,至少最後染成功了。
果不其然,趙修禮的紮缬一浸到染液中,不過三個呼吸就全部散開了,一張白布方巾瞬間全都被染成了深青色,一點兒花紋都看不出來。
這下連牛嬸都憋不住笑了,扯開話題道:“沒想到啊,還是這位小妹子做得最漂亮!”她拿過芝蘭做出來的紮缬,拎在半空給衆人展示。
芝蘭不僅把染布師傅的手藝學了九成,在圖案上還有她自己的小心思,原本螺旋纏繞的青色藤條圖樣,竟然還點綴上了細碎的小花骨朵兒,更添生氣。
她拿過自制的紮缬,跑跳到白聽容面前問:“怎麽樣!”
白聽容摸摸她的腦袋,真心實意地誇贊道:“你的手巧,特別好看。”她下意識地揚起了嘴角,在柔光的映襯下尤為動人。
桌上的小染缸裏還泡着一張散開的方巾,趙修禮趁她們相談的間隙,自顧自地将方巾撈起、攤平,藏青的染液一不小心沾染了他的指尖,他摸過的地方都留下了青色印漬。
“那我的呢?”趙修禮冷不丁出聲,問得理直氣壯。
白聽容湊過去一看,入目是一張純色的青布,于是道:“色澤均勻,比特地染的單色布匹還要純。”
趙修禮故意嘆道:“唉,看來我才是最沒有天分的人,沒意思。”
聽他說完這話,白聽容先前的無措感漸漸消散得一幹二淨,面前的人給了她一種安定的氛圍,像酷暑裏的一絲清風,雖然看不見摸不着,但來得恰到好處。
牛嬸在一旁招呼道:“老身領貴客們到別處再逛逛,可以把紮缬先擱在這兒,晾曬個半日差不多就幹透了,到時候會有人給各位送去的。”
白聽容湊過去跟染布師傅悄悄提了一嘴:“我桌上那一張就不必送來了,你們随意處置。”說完她便離了案臺邊,走入了布匹飄搖的光影之下。
芝蘭小跑着跟了上去,霧行見主子遲遲沒有動作,回身看了一眼。
趙修禮朝前方擺擺手,讓她們先走。
他一個人留在原地,直接拿起自己亂染的那張布,扔到了裝廢料的籮筐裏,然後跟染布師傅說:“她這張青花布,幹了之後送到我那兒去。”
他掀起了白聽容用于遮蓋的雜物,底下那張白芯藍邊的方巾頃刻露了出來。
染布師傅一時不知道該聽誰的,迷惑道:“可是方才……”
趙修禮說:“既然她不要了,那便是無主之物,難道我不能收了去?”
染布師傅沉吟片刻,妥協道:“行,那到時候就給您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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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平浪莊确實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也無俗世喧嚣。
白聽容吃完午飯,跟着牛嬸又四處游玩了一番,身上竟也不覺得熱。她讓霧行和芝蘭先回去歇着,一個人慢悠悠地走到了一處小湖邊。
舟楫如落葉般在湖面上漂着,夕陽給雲層披上了一身彩緞,水面上映照出另一方霞光璀璨的天。
白聽容牽着綁在岸邊樁子上的繩索,将小舟拉了過來,一個人跨到了舟上。她仰面躺下,将漫天的绮麗盡收眼底。湖水流淌過船底,發出“嘩嘩”的響聲,四野空曠,有的僅是蜂蝶纏綿飛舞。
這麽多天來,雖然從未表示出一絲疲倦,但她一顆心卻始終落不到實處,今日終于有了一種身心放松的感覺。
天色漸漸沉寂,夜風潛到了她身邊,帶來了絲縷涼意。
白聽容在小舟內晃晃悠悠,絲毫不覺時光流逝,還是在鼻尖駐足的小飛蟲鬧醒了她。她攀着船舷起身,在水光中看清了自己的臉。
朦胧之間,她似乎還看見了別的景象。
那是一座滿是蚊蟲的水牢,而鎖鏈束縛住的是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半個身子都浸在肮髒的污水中,似乎已經沒有了生息。她的雙手高懸吊起,腕子上已經血肉模糊。
下一刻,牢房門前出現了一片衣角,上頭隐約可見窮奇獸的紋樣——這分明是诏獄中人才能穿的服飾。
此人在門前來回踱步,白聽容也不知他有沒有在說話,因為她此時的視角僅限于方寸之間。
但她很清楚,诏獄中只有她一個女子,所以這一定是個男人。
窮奇服男人突然停下了腳步,單手擡起又放下。
從他身後出來了兩個獄卒,直接跳進了髒水裏,掐着那名女子的下巴,将她的臉擡了起來。
即便視線再受阻礙,白聽容也不可能認錯自己的樣子。
在水牢中受刑的女犯,長得與她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就是兩人的狀态。舟上的她毫發無損,而水牢裏的那個她,奄奄一息。
怎麽可能……
她明明是诏獄負責刑訊的佥事,如何會掉轉了身份,一朝淪為階下囚?
白聽容的目光再也無法從水面上移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與水牢中的水光相呼應,誘使她不斷沉溺其中。
她意識不到自己的身體正在逐漸向前傾斜,滿腦子都是想要再往前去,再看清楚一些的念頭。
在她失神的時分,不遠處的岸邊有人朝這兒走來。
芝蘭在房中等了好久,也不見白聽容回來,于是和霧行一起将此事告知了主子。
雖未完全入夜,但周遭已經逐漸暗了下來。
芝蘭先是到莊子裏各處找人,可是一連跑了好多地方,幹活兒的佃戶都說沒看見有這麽個人出現。後來還是趙修禮說到外頭去看看,一行人這才趕了出來。
霧行眯着眼往湖面上看,似乎瞧見了人影,提醒道:“那邊船上是不是有人?”
趙修禮連忙轉身:“過去看一眼再說。”
他原本在房中等着染布坊的人把那塊白芯方巾給送來,一聽見白聽容不見了的消息,霎時什麽也管不上了,只顧奪門而出。
歸來之後,他已經改變了太多事,就算此生無法再與白聽容攜手共度,他也希望她能平安一世。
不管田野泥濘髒了鞋邊,他快步走向那艘漂在湖面上的小舟。
結果靠得越近,他的心就懸得越高。
只見白聽容呆呆地看向湖面,好像被鬼魅攝去了魂魄,身子不斷往水面的方向倒。起初她的手還撐在船身上,漸漸地,她全身如同軟化了一般,竟直接朝水裏栽了下去!
“白聽容!”
趙修禮一下也飛不到湖上去,急得喊了她的全名。
但此時白聽容似乎什麽都聽不見,前傾的動作正在加速,不過瞬息之間,她整個人就落入了湖中,只剩下小舟在波光中搖擺。
噗通——
岸邊站着的趙修禮直接跳了進去,湖水浸透了他的衣裳,剛好沒過了他的頭頂。
他奮力向前游去,不斷潛入水底尋找落水之人的位置和蹤跡。
其實平浪莊的湖水不算太深,但以一個女子的身量,又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栽進去的,時間拖久了難免會出事。
芝蘭慌神道:“怎麽會這樣……”
“別慌,實在不行找人來幫忙。”
霧行同樣在岸邊幹着急,她雖然會水,可是在外頭濕了衣裳容易暴露身份,怕有後顧之憂。
兩人見主子在湖中上上下下地撈人,分外心焦。
沒過多久,芝蘭指着湖中說:“快看,主子是不是把人救起來了?!”
趙修禮一只胳膊夾着完全失去意識的白聽容,正艱難地游向岸邊。他一改往日的閑散做派,陰沉着一張臉。
岸邊兩人連忙上前搭手,一起把白聽容給拉了上來。
芝蘭輕輕拍着她的臉,喚道:“夫人……夫人醒醒啊……”
這個時節湖水不凍人,但随着日漸西沉,淋濕了依然容易失溫。
白聽容雙目緊閉,臉色慘白,渾身上下透着涼氣,縱使旁人不停地叫她,也絲毫沒有清醒的跡象。
“讓我來。”
趙修禮蹲下先将她嘴裏的泥沙清理幹淨,随後不斷在她身前反複按壓,力氣大了怕傷了她,力小了又怕沒用。
他穿着單薄的中衣,夜風吹拂着發絲,讓水滴順流而下。
“咳、咳咳……”
白聽容眉頭一皺,終于咳出了好幾口湖水。她渾渾噩噩地睜開眼,卻在看見面前人輪廓的那一瞬又昏厥了過去。
此刻她的衣裳濕透,盡數貼在軀體上,勾勒出玲珑曲線。
趙修禮微微側目,擡手脫下了外衫,把她整個人都包裹在其中,不露分毫。
随後他雙臂一托,将白聽容打橫抱起,道:“你們去找個郎中來,我……帶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