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丢臉
丢臉
平浪莊的山頭上有座飛檐樓閣,置身其中,可将莊裏的景色盡收眼底。
“你就算把林子瞧出個窟窿來,站在這兒也看不見染布坊裏的人。”
說話的是個華服男子,衣着講究卻不拘小節,架着條腿跨坐在欄杆上,手裏還夾着一大片水靈靈的紅瓤香瓜。
趙修禮被戳破了心思,面不改色心不跳,依然目不轉睛地眺望着:“瓜好吃嗎?”
“還不錯,來一塊兒?”華服男子沒個正形,從旁邊的石桌上端起瓷盤怼到他面前,“剛從地方上運來的,新鮮着呢。”
趙修禮單手擋開,無奈道:“多謝好意,不必了,吃完黏手。”
“你這人真夠無趣的……虧得滿京城的權貴都覺得小寧國公風流倜傥,原是上了天大的當。”
華服男子悻悻縮回手去,自顧自地啃起了瓜。
趙修禮忽然問道:“下個月是不是就要趕回去了?”
聞言,華服男子的目光倏而沉了下來,在心中數着日子道:“差不多了,七月廿四就是我一家老小的忌日,但連祭拜,我都得偷着來。”
趙修禮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寬慰:“節哀,榮王一脈至少還有你在。”
華服男子的嘆息如焦墨般濃厚,他道:“也只有我了。”
先帝的外封的五位親王中,按年紀排行,榮王是第二位。在崇帝上位後,榮王一家首當其沖,被流放至北境苦寒之地。
崇帝為了保全自己的名聲,許諾對落罪的皇叔們寬大處理,不傷其性命。
只可惜流放是做給世人看的幌子,在把榮王一家押送去北境的路上,崇帝派人下了黑手。在一天子夜,當時看押犯人的官兵消失無蹤,留榮王一家在荒原之中受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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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服男子正是榮王的小兒子齊穆今,那日他因裝死而逃過一劫。
他是不幸的,同樣卻也是幸運的。
因為削爵流放的三位親王中,另外兩脈已被斬草除根,屍骨難尋。而京中大部分官員都以為三位親王還遠在苦寒之地服刑,贊譽崇帝有仁慈之心。
趙修禮很難想象,齊穆今是如何一步步從親人的殘骸中爬出來,而且在隐姓埋名歸來後,不僅盤下了平浪莊,還一手建立了檀宮閣作為各路消息彙聚的站點。
旁人都稱他為“今莊主”,卻也不知道是具體哪個字,都以為他姓“金”。
齊穆今是前世站對了肅王陣營的人之一,趙修禮雖不知他的結局,但至少清楚他活得比自己要長。有了前世的記憶作參照,趙修禮在他危難時挺身而出,幾經波折,這才博得了他的信任。
日頭比方才稍大了些,總望着外面傷眼,趙修禮回身到桌前坐下。
“來之前我去過檀宮閣一趟,聽說吏部尚書吳征培偷偷差人去贖了個舞娘走,現在她人是不是在你這兒藏着呢?”
吳征培也是崇帝上位後提拔上來的人,在朝中把控着官員的仕途,換言之,他其實就是崇帝用來控制大小官員的一只手。
齊穆今不屑道:“現在已經是吳大老爺的外室了,他怕出身高門的正妻發現之後鬧事,贖完身就直接把人送到了莊子裏來。”
平浪莊地方大,明裏暗裏有不少可以住人的宅院,而且此處環境好,離京城又近,在齊穆今有意的經營下,已經成了京城要員藏外室和私生子的最佳選擇。
趙修禮意味深長問道:“有了?”
齊穆今心領神會:“有了。”
那舞娘來時已有了一個月的身孕,但她常年習舞身形窈窕,從外表暫時還看不出任何端倪。不過舞娘本就是檀宮閣下的鈎子,找個郎中把脈是輕而易舉的事。
“色字頭上一把刀,明明知道有些事做不得……”
趙修禮有時候真是分不清在這種人心裏,究竟是身下二兩肉重要,還是仕途和性命更重要。
他盯着從桌上滴下來的甜水,米粒大小的螞蟻圍繞在周圍,不斷用觸角試探着水滴,其中有只受不住誘惑的螞蟻,不過是往前多湊了些,就被那糖水吞噬包裹,動彈了兩下就沒了聲息。
齊穆今道:“虧得都是些耐不住性子的俗人,要是都換了你這樣的,倒叫人沒處下手。”
趙修禮移開視線,低聲道:“我亦不能免俗。”
“總之,吳大老爺的外室我會好生替他藏着,保不齊日後有大用。”
齊穆今伸着兩只手,甜瓜的水流在上頭确實黏,但一時又找不到水來沖洗,他走下了亭臺的階梯,“走吧,有風的時辰已經過去了,再待下去就是迎着太陽曬了。”
山頭上的位置高,清晨涼爽,可越近晌午越熱。
趙修禮提醒道:“下山的路上有溪流,順便沖洗一下。”
兩人一同轉身離開,前方即是郁郁蔥蔥的山林,山風夾雜着汩汩水聲,随聲而行,低頭便看見了一條絹帶似的窄溪。
齊穆今撸起袖子就蹲了下去,溪水淋在掌心實在清涼。
他邊洗邊嘟囔道:“其實我一直很好奇。”
趙修禮站在一棵柏樹旁,聽見後反問道:“好奇什麽?”
齊穆今停下沖洗的動作:“我叛,是為了報滅族之仇,肅王則是為了保全自己,不步其他親王的後塵……那你呢?年紀輕輕襲了寧國公爵,後又在朝中擔任要職,為何要铤而走險?”
人總是吃一塹,才能長一智。
趙修禮曾經跌過的跤,怕是也不比他們輕。
但真這麽說,眼下也無人會信,趙修禮沉思半晌,只好道:“明君才有忠臣輔佐,況且崇帝誰都不信,除了他身邊那位劉伴伴。”
“伴伴”是皇帝身邊最得臉的太監,而那劉伴伴則是崇帝封的司禮監掌印太監。
官員下朝之後若要觐見,只能請旨,或等皇帝親自傳召,而那些把控着內廷的宦官,卻常伴皇帝身側。坊間戲谑道,人人都想封侯拜相,其實還不如自閹了入宮為宦,指不定在聖上面前更能說上話。
據趙修禮所知,崇帝多疑的性子雖是天生,但少年時也稱不上暴虐,他會有這般六親不認的作為,少不了劉伴伴在一旁煽風點火。
齊穆今對此也有所耳聞,卻不曾親眼見過:“他當真全聽那閹人的?”
趙修禮答:“若是明着幹政,朝臣還能直言進谏。但那劉伴伴只有在崇帝私下問話的時候,才會答上那麽一兩句,要知道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道理,日久天長下來,許多事上都籠罩着一層他的影子。”
朝臣也就是每日上朝時能挑揀着要事進言,時不時言辭激烈起來,還容易惹惱崇帝。而劉伴伴卻不同,他深知帝王喜好,為了達到目的總是先選好話說,再在其中摻雜些有偏向的言論,長此以往,影響不可謂不深。
齊穆今甩了甩手上的水,忍不住啐了一口。
趙修禮補上一句:“崇帝登基不久身邊缺人用,一旦有了更可信的替代之人,在劉伴伴的鼓動下,他必将過河拆橋,屆時我亦朝不保夕。局面既已成如今這樣,我不過是未雨綢缪罷了。”
齊穆今聞言回觀己身,頗有感觸:“要是亡父當初也如你這般警覺,也未必會落得家破人亡,曝屍荒野的下場……”
“逝者已矣,來者尚可追。”
趙修禮到溪邊掬了一捧水,輕輕淋在了臉上,神思頓時清明,“往後的路還長,且一步步走着吧。”
兩人在山下分別。
齊穆今拱手道:“這兩日你就在平浪莊好生賞玩,有什麽不妥之處就差人來告訴我,手頭還有些事要處理,這便先行一步了。”
“多謝款待,請便。”
趙修禮目送他走了另一條岔路離開,心思卻不知不覺地飛到了染布坊裏。
他的步伐比下山時還快,七萬八繞終于趕到了染布坊門前,只聽見裏頭傳來熟悉的談笑聲。
“霧行快把棉繩剪了,讓我們看看你染了個什麽樣的出來……”
“我這不正在剪麽,急什麽!”
霧行和芝蘭大大咧咧地鬧騰着,卻沒聽見白聽容的聲音。
趙修禮輕叩門環之後,大步邁過了石質門檻,穿過随風飄蕩的青花布匹,循着耳邊的聲響找到了衆人所在之處。
霧行剛好落下最後一剪子,一張點綴着小簇梅花圖樣的青花布随即展開。
芝蘭在一旁道:“我還以為你綁得簡單,染不出花樣,沒想到也挺好看的……”
趙修禮的目光只在她們身上停留了一瞬,下一刻便轉到了手中夾着一團青藍色布球,身着月白衣裳的女子身上。
白聽容見其他人都出了成果,其實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想要剪開看看自己做成了什麽樣,但她心中隐隐又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團布球捆綁得太實在,方才浸泡的時候似乎……沒浸透。
她正猶豫着,染布師傅上前來遞了把剪子,對她說:“沒關系,紮缬本就無定式,初次上手,不拆出來也不知道會出什麽花色。”
“好……”
白聽容深呼吸一口,接過剪刀,三下五除二就把複雜的繩結給剪斷了。抖落幾下,手中的布球緩緩展開。
擡眼間,她看見了趙修禮正立在堂前的光影之下。
這時候要收手已經來不及了,只見她手中多了一塊兒只有邊緣染上了青色,芯子裏依然雪白一片的方巾。
這回丢臉丢大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