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紮缬
紮缬
“這兒是貴客們的廂房,要緊的行李可以放在落鎖的箱子裏,鑰匙就插在鎖頭上,除此之外沒有第二把,可得小心保管,要是不小心丢了,便只能砸箱取物了……”
牛嬸帶着三人在莊子外随意看了一圈,只是平浪莊實在太大,一時半會兒也逛不全,索性先讓人把行李放下。
白聽容閑聊問道:“過去我聽說莊子裏的佃戶日子苦,但今日一見,似乎與傳聞大有不同。”
牛嬸抹了一把額前的汗水,耐心回道:“從前大家夥兒确實苦,佃戶們相當于主人家的奴仆,一輩子都不能離開所耕之地,死活都是在這兒了……咱們平浪莊的佃戶那是命好,遇到了好主,只要每年把應交的糧食給交上,其他時候幹什麽都可以,額外的收入也歸咱們自己所有。”
在大昭國境內世家大族的莊園數不勝數,仕族之後把控着莊子的命脈,而那些生在莊園中的孩童,則世代為奴,祖祖輩輩就這麽承襲了下來。
莊園之主若有官職,平時除了領朝廷的俸祿,年末還可以派管事的到莊子上來按人丁收糧。
平浪莊裏的佃戶運氣确實好,交完糧稅還可以用別的營生繼續攬活兒。若是換了其他莊子,的地裏佃戶餓死病死是常有的事,缺了人就再找一批吃不上飯的流民過來幹活。
白聽容把手頭的東西歸置好,轉身想到其他地方轉悠,邊走邊問:“從牆上這些字畫就看得出來,平浪莊的莊主确實是個風雅之人。”
此刻她正站在一座名為“朝晖院”的大宅廳堂中,牌匾之下挂了三幅寫意花鳥圖作為裝點,落筆自然天成,蝶鳥栩栩如生。
“這些啊,都是主人家親自差人買來挂上去的,咱們這些賣力做活的人一眼望去只覺得好看,可又說不出其中的門道。”
牛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招呼三人往外去,“貴客若是不嫌棄,可随老身到莊子裏染布坊一觀,料子雖比不上绫羅綢緞,但平浪莊的手藝,在外頭也輕易見不到。”
說都會往稀奇了說,白聽容以為只是噱頭,順嘴一問:“來莊子游玩的客人都會去看嗎?”她不是很喜歡湊人多的熱鬧。
牛嬸答:“按慣例都是會去的,不過這三日莊子裏沒有其他客人。”
白聽容側目問道:“為何?”
“您家夫君似乎是與咱們莊主相熟,日前莊主就特地吩咐了,除了您一家不接待散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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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浪莊夏季蔭涼,正是慕名而來的避暑者最多的時候。在這個時節,要包下整座莊子,若非關系過硬,多少錢都塞不進去。
白聽容終于找到機會辯駁:“我與他,并非夫妻。”
牛嬸還來不及多問,白聽容一個人走在前頭,邁過門檻而出。
霧行一直是作男子打扮,起先沒說話不引人注意,這時候牛嬸才把目光挪到了她身上,試探地開口:“難不成這位公子才是……”
霧行連連否認:“我不是!”
她一想到主子刀剜似的眼神,不禁背後一涼,靈機一動道,“他倆正鬧脾氣……”
牛嬸恍然大悟:“床頭打架床尾才和,懂的懂的!”
平浪莊依山而建,共有七八座錯落有致的宅院,兩兩之間有清池小橋相接。佃戶們的平房則在靠近田野的一端,雖然看上去沒有宅院華貴,但也不失鄉間野趣。
牛嬸帶着三人往林中走去,山腰上開辟了一條青石小徑,百步一折,坡度緩和所以走起來并不艱難,晃眼間就看見了一扇輕阖的門扉。
染布坊的門板由細密的木條綁合而成,上面挂了兩枚銅環,構建外牆的石塊上布滿了青苔,遠了瞧倒是和山林綠成了一片,要是沒人帶着來,尋常還發現不了這裏藏着個染布坊。
牛嬸為他們推開了木門,熱心相邀:“請進。”
前院頭頂是一方天井,高處挂滿了勾連的麻繩,承托着花紋各異的黛色布匹随風飄搖。
白聽容不由得駐足細賞。
她原以為這裏的染布坊與其他地方的一樣,不過是染些純色的粗棉布,如今一瞧,卻與想象得全然不同。天上飄的,地上架着的布匹,都是在白底上綻放出青花,而且花色不盡相同,圖案看似排列整齊,卻也無規律可循。
“這手藝确實不常見。”
白聽容仰而望去,輕薄的青花布在半空中上下鼓動,日光經由布匹的阻攔,卸去了五分夏日的毒辣,只留下一道道明暗交錯的縫隙。
平浪莊的地界本就涼爽,染布坊中的氣溫更是可以和初秋媲美,輕而易舉地就掃除了人們心頭的燥熱之氣。
牛嬸得意道:“這座染布坊在此之前,其實荒廢了很多年,直到莊子裏收了幾位流落在外來尋親的姑娘,這都是她們家鄉流傳的技藝,叫‘紮缬’。”
白聽容邊走邊看,越過中庭,染布坊後院裏有不少大缸,裏面盛滿了看不見雜質的染料。
用攀膊束起衣袖的小娘子們,正往缸裏浸泡着紮捆好的布團,她們專心致志地幹活兒,全然不受外來者的幹擾。
她注意到滿院子的布料加起來,總量其實不小,好奇問道:“這‘紮缬’完成之後,應該不只是堆在染布坊裏供人觀賞吧?”
“當然不會。”
牛嬸從牆邊的架子上取下一塊兒染好的方巾,放到了她手中,“你瞧,這布又韌,成色又飽滿,有不少百姓家因着買不起織花錦緞,便會買些染色布回去做衣裳頭巾,還能當成桌布裝飾一類的,根本不愁賣!”
白聽容摩挲着手中的青花方巾,确實如牛嬸所言,手感和質量都很不錯。
也難怪平浪莊的佃戶一個個看上去都歡愉滿面,口袋裏除了有招待避暑客人的收入,還能賣賣青花布,加在一塊兒估計比尋常百姓過得都要富足。
牛嬸又道:“要是願意動手,你還可以試着自個兒染一塊兒布。”
芝蘭一直在周圍到處看,聽見這話小跑了過來,欣喜道:“真的嗎……”
牛嬸樂呵回道:“這有啥好騙你的啊,妹子。”
白聽容站在一邊不表态,芝蘭就眼巴巴地望着她,到最後實在是被盯的沒轍了,她便順着答應了下來:“那就去試一試吧。”
雖然從未做過女紅針線之類的精細活兒,但平常拷打犯人也是動手,她想着,兩者的差別應該不大,學起來很快。
一到紮布的案臺前,白聽容才發覺自己剛才的想法太天真了。
染布坊裏的小娘子們手一個賽一個地巧,只見她們手中的棉繩上下翻飛,像紮粽子似的,将白布捆出各種形态,再将其浸到小型的染缸中,用竹制的夾子反複揉撚。
浸透半晌,最後盡數撈出。
當她們把棉線全部拆下的時候,布面上的紋案五花八門,稍顯簡易的有小簇花樣,往複雜了看還有梅花鹿在溪邊飲水的樣式。
芝蘭尤為興奮,纏着染布的小娘子就要上手去學。
白聽容深吸一口氣,問向同樣沉默不言的霧行:“怎麽樣,你染得出來嗎?”
霧行在心上掂量了片刻,答:“勉強可以?”
牛嬸提前準備好了要用的材料,帶着三人到了各自的位置上,旁邊還有染布師傅指點。
“拿到布料之後,切記先紮再染。紮上去的可以是棉繩,也可以是紗線,出來的效果會有略微的不同。”
染布師傅已經放慢了手上的動作,想讓場中衆人看得更清楚。
芝蘭對這個有十足的興趣,看了一遍就學得七七八八,她綁好的布和師傅手中的一對照,絲線走向竟然大差不差。
染布師傅認可道:“頭一回上手能做成這樣,非常不錯了!”她随後看向了另外兩人。
霧行紮出來的布,算是師傅手中範例的簡易版本,雖然不是很精細,但也結結實實把布料給捆緊了。
相比之下,白聽容手中的那一坨布料,顯得尤為奇特。
她就像那種在學堂裏的混日子的差生,老師在上頭念書,她就在底下走神,兩只耳朵只聽見了要把布給捆起來,但具體如何去做卻毫不在意。
于是她把對付犯人的繩結,用在了紮缬上,把一塊兒原來還算平整的白布五花大綁,硬生生變成了一顆布球。
當真是好結實的一團白布。
“差不多吧?”
白聽容将其捧給師傅看,不覺得有任何問題。
染布師傅欲言又止,這布綁得其實很規整,但就是怕染不出好看的花色,猶豫了一會兒,她道:“也,也不錯……”
白聽容放心道:“繼續。”
“接下來請各位拿起竹夾,将紮好的布料浸到面前的小染缸中,要浸全,浸透。在絲線棉繩沒有覆蓋到的地方,用夾子輕輕揉撚,以便染料滲入……”
這一步簡單,白聽容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該怎麽做。
唯一不方便的地方就是,她綁出來的布球太過圓潤,而那夾子開口有限,沒法很好的揉撚,只能随意擺弄兩下。
染布師傅做完餘下都步驟,拍掌示意着說:“好了,現在只需要等布料吸收一會兒染液,最後取出來剪開繩線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