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三夜
第三夜
“這個地方你是不是來過?”
白聽容手腳并用地爬着長梯,腳下是客棧後廚儲藏蔬菜的倉庫,三餐之後,連幫工都很少到這裏來,更別說旁人能知道有這麽個可以通往屋頂的法子。
趙修禮先她一步上去,她看着從屋頂上探下來接應的那只手,肯定道:“你對這裏很熟。”
入夜不久,白聽容記起方才黑胡子說的隕星雨,一個人想要出去看看。
剛推開門,對面的趙修禮也探出了半個身子,正與她面面相觑,這時再要回頭,實在顯得生硬,于是便一同下了樓。
客棧外站了不少人,翹首望天,似乎都是沖着這隕星雨出來的。
白聽容身處人群之中,感到擁擠悶氣,但是人少的地方又被樹枝屋檐遮擋,視野缺失,來回換了好幾個位置,皆是不如人意。
趙修禮上前來,碰了碰她的肩膀,輕輕說了句:随我來。
她向來不喜人多的地方,想着離遠些至少涼快,所以就跟着來到了客棧後倉。
此刻趙修禮站在了磚瓦嚴實的高處,見對方沒有搭手登梯,無奈将好意收了回去,道:“說不上熟不熟的,不過是多長了個心眼,四處看得仔細了些。”
他曾經是來過,但已經是隔世之事了。
“你說是便是吧……”
白聽容剛要攀上最後一截梯步,檐邊松動的瓦片“嘎達”一下滑落了下來,掉在地上四分五裂。而她的身體恍然歪斜,正想扶房檐穩住身形時,手臂就被人緊緊扣住。
趙修禮低呼道:“當心!”
他用巧勁把人給帶了上來,但一直忘了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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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了。”白聽容先是客氣了一聲,随後擡起小臂,“我站穩了,可以松開了。”
下意識放開手的那一刻,趙修禮悵然若失。
月兒彎彎照夜林,山風乍起時,卷走了沉積在天際的霧霭。一層一層像掀紗簾,露出遙遙桂魄皎潔的面龐,天上遠眺人間,亦有銀河飛渡。
白聽容尋了個穩當的地方坐下,閉眼享受離了喧鬧的片刻清涼。
隕星雨不知何時才來,但也不能因為等待辜負了夜色。
趙修禮與她隔了一小段距離,半倚在傾斜的屋脊,定定開口:“可有放松些?”
“什麽?”白聽容懶懶回問。
“這幾日忙前忙後,都沒個喘息的時間。”
趙修禮只當是閑聊,一只手枕在頸脖後面,“尋常百姓早出晚歸,身累;在權力漩渦中與陰謀纏鬥,身心俱疲。”
白聽容沒料到他會說出這番話,只答了一個字:“有。”
過去上頭說什麽她就做什麽,這次落入趙修禮的謀局之中,她悶頭向前腳步頓時停了下來,反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她的煩悶多來自于迷茫,還有一種身前身後都落不到實處的擔憂。
四野的無根之風吹拂,把她的不安也帶走了不少。
趙修禮輕聲道:“那就好。”
在屋頂俯視下面站着的衆人,就只看得見一顆顆黑黝黝的腦袋,耳邊大致能聽到他們的談話。
“娘,我好像看見有東西飛過去了!”
“哪兒呢?混小子別瞎诓,一個時辰裏你都說了多少回了,下回可沒人再信你了……”
“這次是真的!”
白聽容順着小男孩手指的方向看去,先是有一道銀線從天邊極速劃過,而後好一陣,再沒有其他的動靜。
她耐心地盯着,直到遠方的餘霧徹底散盡,一顆又一顆明星如珠翠般散落在蒼穹之中,它們行經之處,留下了一道道璀璨的軌跡,但瞬息之後,又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耀眼而短暫。
樓下圍觀的商旅們也發現了這一幕,随後越來越多的隕星掠過山林曠野。
衆星之熒光,也能與皓月争輝。
白聽容看得癡了。
人的一生就好似這些飛逝過的隕星,其實什麽都留不下,卻依然還是要燃燒。莊周夢蝶,蝶亦夢莊周。向來是旁觀者清,或許自己的一生在旁人眼裏,反倒看得更清晰。
趙修禮一直側着頭,他的目光不曾為隕星而停留。
他無數次地想問白聽容考慮的如何了,卻又不忍心打攪她,最終只是默默的看着身邊女子賞景的樣子,并未開口。
隕星雨蔚為壯觀,群星如銀線,飛馳而過。
但不過數個呼吸之後,一切回到了原來的樣子,隕星雨好像沒有降臨這世間,天空依然寂寂深藍,孤月高懸。
唯一的痕跡落進人們的眼裏,烙印在心中。
“好了,太晚了,回去歇息吧。”趙修禮雖無心觀景,但亦是心滿意足,正要起身下去。
白聽容卻突然開口:“若我一時決斷不了,你該如何?”
合作之事一旦應下,相當于換了個陣營。她的生活不會有改變,但未來的人生結局的走向,卻會在不知不覺中辟出另一條小徑,不知禍福。
她本不該這般莽撞地問出來,但這場隕星雨松解了緊繃多日的神經,讓她至少能得一刻的坦然。
趙修禮負手而立,舉重若輕道:“不會如何。你要是決定與我合作那便最好,就算你不願,我也斷然不會做出那種強人所難的事來。”
他此言語氣不虛,神情也坦蕩。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畢竟一計不成,他再想別的就是了,總歸有成功的一日。
白聽容擡眼盯着他瞧,好像在分辨他的話中是否別有深意。身前的男人面如冠玉,堅定的眼神蒙上了一層柔和的月華,襯得他好像生來就澄澈清朗,永遠不會騙人。
客棧空地前的人們三三兩兩回了廂房,将蒼茫靜谧又還給了夜色。
“是啊,夜深了。”
至此,白聽容似乎短暫地放下了心中忽閃的忐忑,“來日方長,此事一有決斷,我絕不拖延,必定直言相告。”
她不喜拖泥帶水,差的只是把所有事厘清的時間,只要趙修禮不與她虛與委蛇,她就能與他以尋常姿态相處。
趙修禮垂眸道:“不急,由你。”
在客棧中過夜,不比在府上舒适。
但白聽容也不是矯情多事的人,回到天字一號房後,她在榻上睜眼沉思了一會兒,發覺每多同趙修禮說一回話,壓在心頭的負擔便會卸去一分。
腦子裏想的越多,眼皮子就越沉重,很快困意侵襲,一夜無夢。
鬥轉星移,月潛日升。
客棧的夥房剛開火要準備早膳,銅爐剛燒,炊煙尚未升起。
此刻本該是客人們還睡着的時候,早起趕路的行商也不會在這個時辰爬起來。後廚門前,卻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歸來之後的趙修禮覺少,昨晚不過淺眠了一小段時間,醒來後便動了要下廚的心思。
俗話常說,君子遠庖廚,要遠離那些殺生的地方。
可他偏不在意這些古語訓誡,想做什麽便去做了。難得可以與白聽容一同出行,等這些天過去之後,這樣自在的日子也不知道何時才會再有。
後廚中的幫工睡眼惺忪,正整理着臺面,因很少見到客人到這裏來,嘴比腦子快先問了出口:“幹什麽的?”
“想借竈臺鍋具一用。”
還好趙修禮生得端正,一看就不是來找事兒的人,他衣着舉止得體,與髒亂的後廚格格不入。
幫工也頭一回遇到這種事,撓了撓頭說:“等着,我去問問掌勺。”
沒過多久,一個身穿防污圍布,樣貌老實憨厚的糙漢子擦着手走了過來。
“這位老板是想……?”掌勺小心問道。
趙修禮說:“趁着天色尚早,我想借炊具一用,為拙荊親手做一碗清湯面。”
他記得白聽容平時喜吃葷食,但每日一早剛起身時,卻愛進些清淡的。
過去府中一日三餐都十分豐盛,而他發現白聽容只有在用早飯時,每回都吃得不多。
早上他去上朝,白聽容則要去诏獄做事,于是他派了路生跟随打探,才得知她會在每天離府之後,到街邊小攤點一碗清湯面另吃。
他的妻子,是個不會主動開口麻煩別人的人。
其實他一直很想說,既然你我已是夫妻,是家人,有什麽要求盡管開口。但他同樣也知道,經歷太多的人往往需要理解和距離,一種讓她足夠安心的距離。
所以他親自向面攤的攤主,讨教了如何做一碗爽口的清湯面。
在此之前,他連都府中的夥房都沒有進過。
客棧的掌勺聽了他的話,面上很是驚奇,除了他們這種以廚藝謀生的人,這世上哪有男子主動下廚的道理?
趙修禮見他沒有立刻答應,以為是要好處,從袖裏掏出了一顆銀豆子要遞過去:“我也明白這不合客棧的規矩,但這面做起來很快,做完之後我不會多逗留……”
“別介,您快收回去!”
掌勺反應過來知他是誤會了,連連擺手,“現在時辰還早,借地方做碗面那不是小事一樁麽,您且寬心用着,我只管把您耗下的原料記在賬上,到時候和房錢一并結了就是。”
趙修禮拱手道:“多謝掌勺。”
锃光瓦亮的大鐵鍋冒着熱氣,鍋裏白嫩順滑的面條正在水中翻滾,滿眼都是霧蒙蒙的一片。案臺上的蔥花清醬已經備好,就等着面條出鍋。
掌勺在一旁切了會兒食材,兜兜轉轉忍不住要來瞧一眼,慢悠悠地嘴碎道:“這面下得挺熟練,不是第一回做吧?”
趙修禮答:“不是,好多年了。”
掌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您瞧着年紀也不大……”至少不像個成家已久的人。
趙修禮配好底料,帶着湯水撈起面條,将蔥花點綴在上頭,一碗熱騰騰的清湯面新鮮出爐。
他把清湯面放在托盤上,半開玩笑地說:“也許上輩子我就為她這麽做了,算下來可不是好多年麽。”